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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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质依旧那么平心静气:“我早就跟您说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您身为丞相嫡长子,自当把心思用在家国大事上。居之无倦,行之以忠,何愁日后之事?越是多欲多求越会招致令尊猜忌,到头来只会适得其反。”
曹丕连连摇头:“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我究竟错在哪里?”
“在下斗胆问一句,公子以为令尊乃何许人也?”
曹丕不解:“季重此言何意?”
吴质微然一笑:“令尊不仅是当朝丞相,还是当世之雄杰。尔虞我诈,纵横捭阖,且不论他赫赫战功,即便为政之道、诗赋之才世间又有几人可比肩?他才智冠于天下,又思慕九五之事,虽然年过五旬仍满心壮志,可谓春秋鼎盛。如此才智非常、大权在握之辈,岂容别人在他眼皮底下结党营私?公子错就错在邀买人心自树声名,还要夺营擅权,这不是开门迎祸吗?须知公子之于丞相,非独为父子,说穿了还是君臣。君臣之间岂能循寻常父子之道?”
这席话真有醍醐灌顶之效,曹丕猛然醒悟——原来如此!难怪我招揽的友士越多,父亲越猜忌自己;替我说好话的臣僚越多,他越要敲打我。生在这个君不君臣不臣的家族,看来一切都不能按常理揣摩啊!想明白这点,曹丕不禁苦笑:“惜乎窦辅已死,刘威蒙罪,阮瑀遭禁,如今连你也要走了。以后我可怎么办?”
吴质拉住他的说,缓缓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其实公子只需内尽人子之孝,外行宽厚之德,您稳居嫡长之位,到时候自然会有忠良之臣为您出头。老子有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曹丕深悔自己急功近利,没有早纳吴质之言:“你说得对,不过倘若有人要谗害于我呢?”
“救寒莫若重裘,止谤莫若自修。公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又何必在乎别人图谋什么?若实在事不可解……”吴质凑到他耳边,“在下虽去,尚有司马懿在邺,此人聪慧不弱于我,公子可私下问计于他。”说罢拱了拱手,“在下明早就要离开邺城了,望公子多多珍重,日后定有再会之期。”
曹丕还想再挽留他一阵,吴质却转身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无力回天】
相较邺城的听政堂而言,许都皇宫的朝堂就显得寒酸多了。群臣似泥胎偶像般端坐两列,正进行着一场沉闷而忐忑的朝会。他们岂止像泥胎偶像,根本就是一群毫无实权的傀儡!
太常徐璆、宗正刘艾、大司农王邑、光禄勋蒯越、大鸿胪韩嵩、少府耿纪、中尉邢贞,这些列卿有的是清流名士,有的是名臣之后,有的是地方势力代表,他们又怎么可能真的掌握实权,只不过是曹操装点朝堂的道具罢了。卫尉卿马腾及其子骑都尉马铁、奉车都尉马休早已下狱,连坐席都被撤去。谏议大夫杨彪没有来,他也根本不打算再到这个充满屈辱的地方来,反正儿子都已上了曹家的船,时代已经变了,他这个先朝旧臣还出来蹚什么浑水?他不在,另一位谏议大夫刘琮却在,这个被捧上高位的年轻人身体清瘦,面貌白皙,满脸唯唯诺诺的窝囊神色,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吹倒。御史大夫郗虑坐于群臣之首,他满头白发,手握牙笏,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而就在他对面,还有张虚设的坐榻,那便是丞相曹操的。曹操人虽不在威慑力却在,这种无形的力量不仅充斥着朝堂,充斥着许都,也充斥着全天下每个地方。仿佛没有一个角落能躲避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声音能逃过他的耳朵。
大殿上宁静至极,连外面铜壶滴漏的回声都听得见,凝重的气氛使每个人都神经紧绷,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天要讨论什么——这是决定大汉王朝生死的一次朝会!
尚书令荀彧按捺着心绪,紧紧攥着手中的笏板,双目直勾勾望着御座上的天子。这样仰面直视天子是很失礼的,但荀彧已顾不了这么多,只想再好好端详一下这个年轻人,仿佛要把十几年的感慨和愧意化作目光,远远向他投去。天子刘协如今三十二岁了,蓄起了修长的胡须,他已是六个皇子的父亲。圣人有云“三十而立”,不过这位天子莫说实权,连自由都没有。或许他能拥有锦衣玉食,而且毕生都不会为生计发愁,可这并不能使刘协感到满足,荀彧太了解他了。自曹操迁都以来,荀彧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并与侍中荀悦一起入宫侍讲,教天子读书——没人比荀彧更清楚,刘协是一个多么仁慈、多么贤明的可造之材。他本可以成为一代英明有为的君主,本可以乾纲独断,本可以挽回人心重整天下,本可以引领汉室走向复兴之业……但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一切都不可能了。
董昭再次提出恢复禹贡九州①之议,但这次与七年前不同,他背后有曹操全力支持,这是谁都抗拒不了的。荀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依旧竭力反对。因为事态越来越清楚,恢复九州不过是第一步,九州一旦恢复,曹操立刻便会恢复五等爵,进而谋取王公之位。
从地域上看,九州中不存在幽州与并州,毫无疑问这两个州都将并入冀州,成为曹操直接控制的领地。但事情绝不仅仅扩大地盘这么简单,《汉书》有云“州从《禹贡》为九,爵从周氏为五”,九州制的恢复与五等侯似乎是密不可分的孪生兄弟,恢复九州只是设立五等侯的前奏。所谓五等侯,即公、侯、伯、子、男,而大汉实行的却是王、侯两级爵位。
汉高祖剪除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诸侯王,规定非刘姓宗室不得封王,王国辖境相当于一郡。有功之臣只封侯,功高者为县侯,食一县封邑,小者为乡侯、亭侯;另有关内侯,有食俸而无具体封国。公爵一级虽然也存在,但只是象征性的。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光武帝封周朝后裔姬常为卫公、殷商后裔孔安为宋公,卫、宋两国实际被视为汉宾,封国等同一郡。在大汉四百年历史中,唯一一个有实权的公爵就是安汉公王莽,而且他也曾改十三州为九州,结果连汉室的江山社稷都篡了。如今曹操这一系列步骤,岂不是明摆着要走王莽的老路?
汉室天下岌岌可危,通过关中之战曹操稳住了阵脚、重振了声势,他篡夺汉家社稷的脚步已越来越快。一旦他恢复九州,超登公位,不但官位远迈百官,就是爵位也绝无仅有,汉天子还坐得稳吗?出于对汉室天下的维护,对傀儡天子的同情,也出于对曹操最后的感化,荀彧决定横下心来“打这一仗”,不惜一切代价阻挡曹氏崛起。
经过几番争执,台阁迟迟不发诏书,董昭不能得手,干脆直接给荀彧写了信:
〖昔周旦、吕望,当姬氏之盛,因二圣之业,辅翼成王之幼,功勋若彼,犹受上爵,锡土开宇。末世田单,驱强齐之众,报弱燕之怨,收城七十,迎复襄王;襄王加赏于单,使东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录功,浓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内倾覆,宗庙焚灭,躬擐甲胄,周旋征伐,栉风沐雨,且三十年,芟夷群凶,为百姓除害,使汉室复存,刘氏奉祀。方之曩者数公,若太山之与丘垤,岂同日而论乎?今徒与列将功臣,并侯一县,此岂天下所望哉!〗
很明显,董昭已没耐性再对荀彧遮遮掩掩,绕过表象直触问题的本质,将曹操比附于周公、吕望,挑明了要让其超越臣子地位。毫无疑问曹操要晋位为公爵,可是这样一个公国的建立必然要仿造朝廷设立百官列卿,那岂不是出现了国中国?更确切点儿说,是国上之国。
荀彧依旧不理不睬,台阁政令遥遥无期,董昭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已经不可能在曹操南征之前完成九州之事,若再拖下去实在没法交待,因而必须要在这次朝会上解决问题。
百官大朝会一开始,他便跳了出来,向天子及群臣申述:“昔三代以上夏禹治水,划天下为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此圣人之道,万世之宗也。今天下战乱稍定,当复九州以别民籍,上应先皇治世之道,下恤黎民离乱之苦。此亦丞相良苦仁爱之心,望陛下与群臣以社稷为重,从善如流早行此议。天下幸甚,百姓幸甚……”谁都听得出来,董昭所言有轻有重,有虚有实。似“上应先皇治世之道,下恤黎民离乱之苦”就是毫无道理的屁话,难道不恢复九州,天下百姓就搞不清籍贯了吗?真正震撼人心的只有那句“此亦丞相良苦仁爱之心”。他拐弯抹角告诉刘协和百官——这是曹丞相的意思,你们能反对吗?
董昭慷慨陈词已毕,那些附和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响起,荀彧立刻出班举笏:“董大夫所言差矣!观数百年之政,周行分封,秦立郡县,自我孝武皇帝始分天下为十三州,沿袭至今。千百年来未有划九州者,何言复之?”他精通历代典籍制度,这番批驳有理有据。
董昭心中暗恨,却矜持着强词夺理道:“圣人为政自有其道,我辈后人当仰其至德。”
荀彧又道:“考《尚书·禹贡》乃东周之士托夏禹所作,非出于三代贤明之主,岂可为据?”《禹贡》并非《尚书》原文,乃是战国之士的伪作,其用意是设想天下大一统后该如何划分治理。荀彧抓住这一点发难。
董昭的理论依据都被人家驳倒了,索性把脸撕破,直言道:“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观当今朝野,曹丞相者,奉天子以讨不臣,武功赫赫,乃非常之人也;九州之制,上合天道下应苍生,非常之事也;复兴汉室者,非常之功也。我辈士人自当助此非常之人,行此非常之事,以图复兴之功。”这番话其实没什么道理,完全是拿曹操来压荀彧。
可荀彧偏偏不吃这一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朝上奏道:“圣人治国自有常理,《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昔孝武更替高帝之法,盗贼半于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大业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变也,何况伪托圣人之言?望陛下三思。”
天子固然是傀儡,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君主,在道义上还是压着曹操三分。董昭之学识不输于荀彧,但这场辩论从一开始他就不占理,完全是承曹操之意而为,哪能说得过人家?见此情形他也顾不得人臣之理了,提高嗓门道:“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天下哪有万世不变的道理?”此言一出满座骇然,这场辩论已不仅仅拘泥于是否行九州之制了。
荀彧冷冷瞟他一眼:“董大夫,你说是无万世不变之法,还是说无万世不变之朝?”
董昭肠子都悔青了,一时不慎说出这么句话,叫人家抓住了把柄。朝堂上他岂能坦言自古无不灭之朝,曹氏当兴刘氏当亡?荀彧祭出一件不容置疑的法宝,他只能跪倒向天子请罪:“臣一时不慎口不择言,望陛下恕罪。”
刘协见董昭被荀彧驳得体无完肤叩头请罪,心下暗暗称快。但他也知董昭乃曹操心腹,岂敢草草治罪?只能昧着良心道:“董爱卿无心之言,不必自责,你退下吧。”
天子命令董昭退下,可他哪有退路?被荀彧拖了好几个月,回到曹营如何向丞相交待?看来荀彧是无可撼动了,无奈之际他把目光转向群臣:“列位大人,你们怎么看?难道你们也不能采纳九州之议吗?”
群臣甚是为难,既不敢违拗曹操又不愿为虎作伥,只能低下头装聋作哑。董昭猛然抬头,恶狠狠瞪了郗虑一眼:“郗公,您老人家怎么看?”
郗虑一丝不动坐在那里,望着董昭阴森森的目光,有气无力说:“老朽年迈德薄,董大人但与他人商议,老朽从之便是。”他已经给曹操当刀子诛害了孔融,搞得声名狼藉,再不愿蹚一点浑水了。
董昭威胁郗虑无效,又把严厉的目光扫过其他大臣,徐璆、刘艾、王邑、韩嵩、耿纪等都低头看着手中玉笏,假装没瞧见。董昭却不着急,只要耐心寻找,一群羊里总会有最软弱的一只。当他的目光逼视到新任谏议大夫刘琮时,这个懦弱的年轻人不禁瑟瑟发抖。
“刘大夫,令尊割据荆州十余年,蒙丞相宽宏饶恕其罪,您才能身在朝堂。如今连您也要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吗?”董昭的声音中带着三分恐吓。
刘琮本性怯懦又少不更事,听他翻出昔日旧账,吓得体似筛糠诺诺连声:“下官唯丞相马首是瞻。”身为谏议大夫,当着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可悲至极。
蒯越受刘表遗命保护刘琮,虽然如今已无主臣之别,但昔日情分还在,见此情形连忙插话:“刘大夫,此番所论之事乃是改易九州,今朝堂之上并无丞相,您这样贸然表态恐怕不妥吧。”表面上是批评刘琮,实际是怕这孩子沾上恶名,要他赶紧闭嘴。刘琮会意,赶紧低下头不言语了。
董昭暗怨蒯越多事,却无法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