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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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同胞弟弟——你会帮我说好话?八成是趁机落井下石吧。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我这些日子打理事务颇为用心,没病不怕吃凉药,有什么可虑的?只是烦劳你们替我膝前尽孝,多有不安啊!”
“自家兄弟何必这么客套……”曹植显然没听出弦外之音。
“平原侯奏凯而归,我等给您贺功啦!”杨修、丁廙笑呵呵地挤出人群,“侯爷此番随军必然大展威风,我等作壁上观心潮澎湃,今晚做个小东,可要听您讲讲这一路的见闻。”
曹丕见他二人簇拥着曹植大肆夸奖,跟吃了死苍蝇一样腻味,正暗暗咒骂,又见从军中蹿出一脸谄笑的孔桂,以为他必要过来给自己见礼,哪知人家微一拱手也奔了曹植身畔,一把夺过曹植手里缰绳:“侯爷只管与朋友叙谈,小的替您牵马。”
“不敢不敢。”曹植忙推辞,“您如今已是骑都尉之职,在下焉敢唐突?”
孔桂可不管那么多,如获至宝般紧紧抓着缰绳:“小的微末之辈,蒙丞相及公子厚恩,伺候您还不是应该的?谁不知您德才兼备,名扬四海,忠孝无双?今天小的能给您牵马,真是三生有幸!日后回老家我算是有的夸口了……”曹丕垂头丧气听着这些奉承话,竟如此耳熟。看来东风已转西风啦!
曹操在行辕换了车驾进入邺城,一路端然而坐目不斜视,直行到五官中郎将府前他才有点儿动作——瞪着匾额重重哼了口气!从人都瞧出来了,早晚他得跟曹丕闹起来,可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说什么。渐渐来到幕府前,司马门已然大开,曹操快步下车,一打眼见吕昭正规规矩矩跪在阶边,便手指大门问道:“几时打开的?”
吕昭没明白怎么回事:“恭迎丞相凯……”
“我问你司马门什么时候打开的!”曹操怒吼了一声。
吕昭脑子甚快,赶紧回奏:“闻知丞相归来刚刚开打。这半年多中郎将统辖诸事都是出入旁门,未敢擅自打开。”
“嗯。”曹操怒气稍解,“夫人回来了吗?”
“奉中郎将之命,一个月前已经接回来了。”
“你倒是句句话不忘了保他。”曹操挥袖冷笑,猛一扭头,瞅见远处旁门外停着辆车,有几个仆人正往车上搬东西。曹操诧异,丢下跪候的众人,顺着墙根悄悄踱了过去,渐渐走近,但见车上摆满各色家什,几案、衣箱、妆奁匣子,还有十几匹上好绸缎,都是平日分给卞氏的,她却从来未用过。
原来卞秉也在,正指手画脚指挥众人:“快搬快搬!那箱首饰放这边来……快着点儿!今日丞相归来,若叫他知道就麻烦啦!”三四个仆僮正搬着架檀木屏风从小门出来,猛一眼瞅见卞秉背后怒气冲冲的曹操,吓得“哐”地一声把屏风都扔了,匆忙跪倒在地参差不齐嚷着:“参见丞相!”
卞秉陡然一惊,赶紧转身施礼,这时候不好再叫姐夫了,红着脸讪笑道:“原来您都回来了,马到成功奏凯而回,末将向您道……”
“呸!”话未说完,曹操一口唾沫已啐在他脸上,“谁叫你私自搬府里东西的?难怪你姐姐平日节衣缩食,原来好东西都偷偷叫你搬走了!你们卞家还真是生财有道,偷到幕府来了。幸亏我只出去半载,若一年二载不归,恐怕连门楼都拆到你们家去了!你这印瘴蕹艿亩鳎
卞秉脸上挂着那口唾沫,蹭都不敢蹭一下,低头听训。
曹操越说越气:“我叫你修铜雀台,想必你也从中肥私不少吧?竟这般贪得无厌!并州擅发民役与你有没有关系?我算看透了,你们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在外面打仗,你们就在这里招祸。非要坏了老夫的大事,把百姓都逼反了才甘心!”
家事归家事,国事归国事,卞秉闻听此言可忍不住了,连忙辩解:“丞相恐怕误会了,末将绝不敢……”
“闭嘴!我懒得听你废话!”曹操岂容他分辩,踢开跪在门前的一个仆僮,踏上石阶,“你给我老老实实等着,我先找你姐姐理论!我要问问她,怎么管教的弟弟,怎么教育的儿子?回头再找你们算账!”
还没进家门就发这么大火,今天必要闹得沸反盈天。卞秉跪倒在地:“千错万错皆在小弟,姐夫莫去……”曹操哪肯理他,头也不回进了幕府。冀州叛乱本来就够令他恼火了,这一路所见所闻更是火上浇油,在他看来所有人似乎都在跟自己对着干。他连衣甲都没换,带着征尘气哼哼就往里闯,僚属、仆僮纷纷下拜,他理都不理径直来到鹤鸣堂前;又闻众夫人正在说笑,竟还有丝竹之声,越发怒不可遏,把纱帘一扯,怒吼道:“够啦!为夫在外征战,你们这些妇人竟如此悠然!谁叫你们私自饮宴的?”
众夫人吓了一跳,似秦氏、杜氏那等胆小的连杯盏都扔了,几时见到老头子跟内眷如此动怒?曹操兀自不饶,手指卞氏骂道:“规矩坏就坏在你身上,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还有你那个好兄弟……”话说一半曹操顿住了——他发现卞氏身旁有个妇人,似乎不是自己妻室;别人见了他都赶紧万福,唯有这妇人竟匆忙扭过身去不看自己,她是谁呢?
虽然没看清正脸,但曹操已猜到她是谁。因为那个背影太熟悉,那个在织机前辛勤劳作的背影不知在梦里浮现了多少次,虽然有些驼背了,但他绝不会认错。曹操的怒火霎时烟消云散,脑中空空如也,痴痴凝望着丁氏的背影——她已近六十岁,头发全白了,俨然一民间老妪。
堂上一时间寂静无声,曹操双唇颤抖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劝她留下?已经这把年纪了,他实在开不了口。把她轰走?他又狠不下心来。毕竟是结发之妻,毕竟是自己负了人家,已近暮年骤然相见,该如何开口呢?正在尴尬之时,卞氏微笑着开了口:“夫君切莫动怒,我前番在孟津染病,这位老姐姐陪我住了几日,受了不少辛苦。丕儿派人来接我,我就顺便请她到咱府上住了两天以示谢意。这位老姐姐性子怪,不愿意见生人,夫君是不是……”
曹操见她没把这层窗纱捅破,料是丁氏仍旧不肯见自己,原来只是和卞氏叙姐妹之情的,心下又感伤又无奈;也随着卞氏装起糊涂,支支吾吾道:“好……好。那你们慢慢聊,替我好好款待人家。”说罢怔怔退了出去。
他茫茫然踱至院中,不禁又泛起一阵暖意——原来自己错怪卞氏姐弟了,他们趁自己不在把丁氏接到府里招待,卞秉搬的那一车东西八成也是周济她的。自己的结发之妻要靠别的妻妾照顾奉养,当丈夫当到这个份上真是失败!不见丁氏则已,一见到她不免又忆起死去的曹昂。曹操又悔又恨,若昂儿还在,何至于夫妻反目,何至于挑不出一个好的继承人?若昂儿还在,莫说镇守邺城,恐怕都可以替他东征西讨了。当年曹昂危难之际让出战马以死尽孝,曹丕遭逢叛乱却先要争功抢兵权!
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他越拿曹丕跟曹昂比,越觉曹丕不堪。对卞氏姐弟的怨愤已经消了,但对儿子的不满却越积越深……
第十一章 冀州不稳,曹操怒责曹丕
【幕府训子】
虽然西征因冀州叛乱而中断,但曹操成功袭破了关中诸军,夺取了大片地盘,又派夏侯渊等将分兵镇守长安,已对凉州构成泰山压顶之势。杀敌夺地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一仗曹操挽回了威望,他终于从赤壁战败的泥潭中脱身,重新站立起来。这不仅是对敌人的震慑,也是对汉室朝廷的震慑。
曹操班师之际,在董昭斡旋下朝廷又发来诏命表彰曹操的功劳;并决定将河内郡辖下荡阴、朝歌、林虑,东郡辖下卫国、顿丘、东武阳、发干,巨鹿郡之廮陶、曲周、南和,广平郡之任城,赵国之襄国、邯郸、益阳(赵国为郡国,襄国为县)共计十四县并入魏郡管辖;此外又封丞相之子曹宇为都乡侯,曹玹为西乡侯。曹宇乃环氏最小的儿子,还不到十岁;曹玹虽已弱冠,却是侧室秦氏所生,性格平庸恬淡。这两位公子自然不会对社稷有什么功劳,毫无疑问这又是幕府授意而为。冀州是曹操根据地,魏郡又是冀州的首郡,其他州郡的地盘纳入魏郡管辖,这意味着曹操直接统领的地域越来越大。修建邺城,五子封侯,扩大地盘,曹家俨然已成国中国之势。
不过回到邺城的曹操并没因此而高兴,首先等待他解决的是叛乱的善后事宜。幕府与魏郡所有官员齐聚听政殿,与其说是一场会晤,还不如说是提心吊胆听候曹操处置。
留府长史国渊、护军徐宣、五官中郎将曹丕及其长史凉茂、功曹常林五人齐刷刷跪倒在堂口。他们是此番留守的主要官员,无论叛乱的原因何在,责任必须由他们承担,故而会晤一开始就主动出来请罪。曹操手据帅案面沉似水,只是望着堂外的铜壶滴漏,半晌没有说话;其他属官也不敢轻易做声,都低着头屏息凝神,犹如泥胎偶像。大堂上静悄悄的,酝酿着紧张的气氛,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所有人都料定曹操立时就要拍案大怒,但他们猜错了,沉默良久之后他仅是翻了翻案头上的公文,平心静气道:“国长史,你上奏的叛贼数目是否有误?我连接几道军报,仅河间一带叛乱者就要数万,除去贾信、曹仁诛灭的,至少还有同党万余,你上奏的数目为何只有数千?”
国渊往前跪了两步,低声道:“素常将领破敌为炫耀功劳往往以一为十多报数目。但臣下以为此番平乱与以往不同,故而斟酌了一下。”
“有何不同?”曹操倒想听听他的理由。
“以往征战乃是征讨外寇,多其斩获之数,欲彰显武功震慑不逞之徒。但是河间在丞相封域之内,平灭叛乱虽有克捷之功,不过……不过……”国渊说到此处显得很为难。
“不过什么?”
国渊仓皇叩首:“臣下窃耻之。”天下皆知冀州乃曹操老巢,这里发生叛乱无异于证明曹氏失德,上报的叛党越多曹操的脸面越不好看。以往征战平叛者大多以一当十夸大数量,以彰显功劳震慑百姓,国渊反其道行之,莫说没有虚报,就连原先被贾信归为叛党的人都反复筛检,但凡可恕的、可悯的、盲从的,能删减尽量删减。固然这是为曹操面子考虑,但也挽救了千余条性命。
曹操不禁点头:“好学近乎智,知耻近乎勇。这般用心可谓良苦,你起来归班吧。”
“臣下有罪。”
曹操扬了扬手:“罪不在你。”
“谢丞相宽宥。”国渊起身施礼,颤颤巍巍退回班中。
曹操又道:“徐护军,你也无罪。”
徐宣却不肯起来,跪在那里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圣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臣下治军不力,战事起时又未能亲临战场,实在罪不可恕。”他说得倒是心里话,仗还没打兵权就让曹丕夺了,他这个护军确实没脸。
曹操挤出一缕微笑:“当初老夫选你为留守护军,根本不是觉得你有治军之才,乃是用你之德。此番叛乱起于民间,并非士卒生患,足见你不辱使命。惜乎统事之人不解老夫用心,未能学到你的仁德,倘能得你之一二,焉能有此叛乱?”所谓“统事之人”自然指曹丕,看来曹操已把这笔账完全记在儿子身上了。
徐宣哪好开脱自己,赶忙道:“并非五官中郎将之过,全是我等辅佐不力……”
“老夫说了不治你罪,起来!”曹操不愿听他说下去。
徐宣猛一抬头正望见曹操严峻的目光,不敢再争辩了,只得起身施礼退归班中。曹操又指了指凉茂、常林:“你们俩也起来。”
“丞相,我等……”两人也要叩头请罪。
“老夫已经听说了,你二人辅佐我儿尽心尽力,叛乱伊始又力阻其亲征,实是有功无过。”
凉茂哪敢领这功劳,忙替曹丕说好话:“五官中郎将天生明睿,若领兵平叛必能马到成功,皆因我等行事过于谨慎,唯恐政事疏漏才劝谏其不要前往。无心而为之,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劳。”
曹操冷笑道:“有心无心老夫都要谢谢你。天生明睿?嘿嘿嘿,若真叫他领兵平叛,现在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呢!”这已经是赌气的话了。曹丕在下面听得又害怕又委屈,实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轻视他的能力,为何就武断他平不了叛军。
常林还想再解释两句,却被曹操喝断:“老夫说无罪就是无罪,你们都给我起来!”凉茂、常林不便违拗,尴尬地瞧了一眼曹丕,只得起身归班。
偌大的听政堂只有曹丕一人还跪在地上,曹操却不急着发落他,只是翻阅着公文阴沉着道:“你给我跪到一边去,等办完了事再与你计较……”只这一句话,所有臣僚尽数撩衣跪倒:“丞相息怒,宽宥中郎将大人。”
“宽宥?老夫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