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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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吧,即日派人递交朝廷。另外再征蔡瑁族弟蔡瓒入京,也给他个官职。”曹操还没忘了照顾蔡家,又问高柔,“你有何事?”仓曹属乃是仓曹掾的副职,一般不会直接向丞相禀奏;他既然来了,必定有要紧事。
高柔倏然跪倒:“在下为长社县令杨沛请命!此人虽刑讯逼供害死人命,但为的是惩治豪强刁奴。若将其定为死罪,今后谁还敢为民做主?”高柔原先是刺奸令史,如今调任仓曹属本来不管案件了,但还是忍不住来表这个态。
“你起来,听我说。”曹操叹了口气,“杨孔渠是个好官、清官,我心里清楚。当年我往洛阳奉迎天子,战乱饥荒军队缺粮,那时他正任南郑县长,为我献上屯粮,这才成功见驾。且不论功劳,单凭私情我也不忍他一死啊!你不讲情我也要保他,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他输作左校①,吃些苦头也就是了。”
高柔还是不满:“可是……”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且忍一忍,杨沛要忍,你要忍,老夫我也得忍啊!明白吗?”曹操很清楚,治杨沛这样的官,必会助长奢豪敛财之徒的气焰,可在兵败受挫之际,凝聚人心才是最重要的,颍川郡是诸多重臣的家乡,不治一治杨沛,对他们也不好交待。总之千错万错都在自己,谁叫他打了一场大败仗?
高柔似有所悟,缓缓起身,不再说什么。军师荀攸又奏道:“这有封书信,乃是谒者仆射卫觊自弘农发往许都的,令君又派人转过来,请您过目。”
曹操也懒得再看了,斜靠在案边,轻轻抬了抬手。温恢会意,赶紧接过书信读了起来:
〖西方诸将,皆竖夫屈起,无雄天下意,苟安乐目前而已。今国家厚加爵号,得其所志,非有大故,不忧为变也。宜为后图。若以兵入关中,当讨张鲁,鲁在深山,道径不通,彼必疑之;一相惊动,地险众强,殆难为虑!〗
借道征汉中之事曹操交托钟繇,连幕府中许多人还不知情,闻听这信的内容惊得目瞪口呆。高柔还没站稳又跪下了:“卫觊所言极是,请丞相三思!若要征讨张鲁,必先定关中。今若遣大兵,西有韩遂、马超等部,必以为丞相发兵乃是图己,难免煽动作乱。丞相何不先收关中诸将之兵权,倘若他们不从,可先除之,后图张鲁;倘若他们肯从,合兵南下直逼张鲁,汉中可传檄而定矣。”
曹操瞧他这诚惶诚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倒是个忠心耿耿之人,惜乎脑袋却不灵光。
和洽就站在高柔身旁,见此情景前跨一步道:“在下一事不明,想向丞相请教。”
曹操已摸透和洽的性格,只要这丑鬼一发问,必要将自己问住,于是笑呵呵道:“你又有什么问题要难为老夫?”
和洽耷拉着那张大冬瓜脸,朗声道:“在下请问丞相,您是真的要讨张鲁,还是别有他图?”
真是一针见血——曹操兵入关中实是假道灭虢,真实目的就是逼韩遂、马超等部造反,只有把他们逼反了,才能名正言顺下手,铲除这股反复无常的势力。原先他还在考虑尽量平稳收权,可就在前不久得到南边密报,那位在赤壁将他挫败的周瑜也策划着兵讨蜀地,虽说自长江逆溯而上不易用兵,但若是与刘备合力,再暗通凉州诸部,大半个天下霎时化为仇雠。为防患未然,曹操必须抢先下手,先收拾掉韩遂、马超,才能翻过手再图江东。西征不过是为下一次南征扫除后患,其实他从回到邺城那天起就开始筹划了,早就秘密征调青州部周曜、管容、张涉、李恕等将在渤海操练水军,以适应风浪中实战。现在看来钟繇办得很好,不单许都有了消息,连远在弘农的卫觊也知道了,过不了多久,这消息就会传遍关中各部,看来出兵之日已为期不远。
和洽见他笑而不答,立时明白底细,也不再追问下去,屈身搀起高柔:“贤弟,这件事丞相早有筹划,你不必多言了。”
曹操起身伸了个懒腰:“此事改日再议,就这样吧。扬州刺史刘馥病逝,凉州刺史邯郸商被杀,现在还空着职位。温恢,老夫打算让你去补扬州刺史之缺。”
温恢吓了一跳:“丞相,在下犯了什么过错,您不想让我在您身边做事了吗?”
“莫要胡思乱想。”曹操和颜悦色道,“你机敏练达,处事稳妥,我非常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扬州之事比府里杂务更重要,老夫是想尽你之才啊!《尚书》有云:‘股肱良哉!庶事康哉!’你无需担心,有蒋济为你担任别驾,此人足智多谋,你们齐心协力必能内安黎民外御孙权。”其实扬州的佐官蒋济、刘晔都是不错的人选,但他们皆属淮南旧部,与曹操的关系不够密切。自从经历陈兰、雷薄等部的反叛,曹操多了个心眼,像州刺史这样的一把手必要用自己府里的人,似蒋济、刘晔之流,还要多观察几年。
温恢以县令起家,进入相府任事数年,如今虽被予以重任,可想到就要离开曹操,不禁落了几滴眼泪:“在下将去,丞相多多保重,不知谁替我充任主簿?”
曹操猛然抬手,往群僚之中一指:“他!”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皆感意外,原来是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当年他被辟入府中纯粹是为了牵制杨彪,没料到这小子才思敏捷多知多闻,竟为曹操宠信。主簿职位虽不高,却属近臣,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那些一般掾吏纷纷投去欣羡的目光,搞得杨修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可大堂另一侧,两位公子却喜忧各异,曹植满面微笑不住点头,曹丕却一脸阴霾。
不论别人怎么想,曹操却很为自己的决定得意:“就这么办,温恢出任扬州刺史,杨修补主簿之缺。至于凉州刺史嘛……”
他话未说完,荀攸插口道:“前几日令君有书信发来,提议由韦端之子韦康继承刺史。张猛与邯郸商争执生祸,皆因外州之人不谙关中军事所致。韦氏乃京兆望族,令君以为还是用关中之士稳妥……”他边说边关注着曹操颜色,说到最后声音简直细若游丝。
错用邯郸商是曹操失察,荀彧举荐韦康分明与他意见相左。如今曹操要办的就是铲除关中诸部,荀彧竟还要用京兆韦氏的人当刺史。再联想到卫觊的谏书也是荀彧转来的,想必对出兵关中也持反对态度……反对!反对!一切都反对!女儿都嫁过去了,难道荀文若还一心想着那个傀儡天子?
曹操顺着这个思路越想越远,不禁握紧了拳头,可攥了片刻又缓缓松开了——要忍!至少现在还得忍!他缓了口气,直勾勾盯着荀攸:“令君要举荐韦康,那军师你又是什么意见?”
荀攸赶紧把头低下:“在下唯丞相之命是听。”荀曹不睦,他夹在中间够难受了,再不敢擅自表态。这位大军师的地位已一天不如一天。
曹操慢慢坐下,不阴不阳道:“既然如此,就依令君说的办。都散了吧……慢!王粲、陈琳、刘桢、阮瑀、徐幹、应⒎鼻铡⒙反猓忝羌父隽粝隆!
“诺。”除了点到名字的,其他人尽数告退。曹操又朝两个儿子挥了挥手:“你们也走。”
“孩儿告退。”曹丕、曹植一并施礼,退出听政堂。哥俩对望一眼,虽没说什么,但彼此的疑惑一样——天已经晚了,父亲把这帮人留下密议什么?这几个都是以文采著称之人,难道父亲要斟酌什么大文章?莫非与天子增赐封邑之事有关?
【将星陨落】
曹操筹谋兵发关中,不仅为消除内患,更是防备周瑜进犯蜀中、进而与马、韩串通。殊不知数千里之外,事情已发生变化——那位意气风发满怀壮志的江东周郎,生命即将戛然而止。
赤壁战后周瑜与曹仁在江陵交恶,双方周旋半载有余,终以曹仁放弃城池撤往襄樊而结束。孙、刘联军打了一场大胜仗,可这并不代表天下无事了,曹操毕竟雄踞北方,一次战败可能会引起内部不安,但迟早是要卷土重来的。曹军退守襄樊,表面上看是大踏步后退,实际却扼住了北上咽喉。襄阳、樊城隔汉水相望,成掎角之势,实在难以逾越半步,合肥方面也有张辽、李典等精兵悍将防守,江东还不具备挑战曹操的实力,孙氏若要发展必须另谋出路。
更糟的是,那个曾经哀哀求救的刘备根本不甘心屈于人下,也在扩充势力。战后孙权也曾尝试着与其结好,适逢刘备之妻甘氏病逝,孙权便把妹妹嫁与刘备作为正室夫人,并在鲁肃斡旋下默许其攻占了江南四郡。但孙、刘结亲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政治婚姻,孙氏二十出头,刘备已有五旬,年龄上就不般配。加之这位孙夫人自出嫁那日就带了百余名全副武装的亲兵、婢女,这帮人对刘备一党时时以恩人自居,颐指气使骄纵不法。孙夫人也一副大小姐脾气,凡事皆为娘家谋利,俨然江东派到荆州的眼线,搞得刘备处处提防。
但这都不是矛盾的根本,问题在于刘备从开始就想保持一股独立的势力,孙、刘联合只是权宜之计,现在共同的敌人暂时退却,彼此间的摩擦就凸显出来。刘备据江北南郡之地,孙氏却始终不忍放弃要塞江陵,刘备便在油江口修建了公安城作为大本营。很明显,孙、刘两家都在想方设法扩大地盘。孙权北伐困难,西进之路又被刘备挡着,在地理位置上十分不利。而刘备的发展倒很快,尤其刘琦死后,他融合新旧部署又招贤纳士,使得马良、潘濬、陈震、廖立、宗预、辅匡、殷观、张存、习祯等荆州士人投效其麾下。刘备甚至“上表朝廷”,表奏孙权为车骑将军、领徐州牧,意思很明确——北伐曹操的事你去办,至于西面就别做打算啦!
江东周瑜、鲁肃乃至甘宁早就有沿江而上进取蜀地的战略设想,岂能接受这样的分工?为了扭转被动局面,江东接二连三派使者交涉借道征蜀之事,无奈给刘备地盘时是爷爷,再找他办事就成了孙子。刘备推三阻四就是不允,最后还是孙权亲自写了一信,掰开揉碎道:“米贼张鲁居王巴汉,为曹操耳目,规图益州,刘璋不能自守。若操得蜀,则荆州危矣。今欲先攻取璋,进讨张鲁,首尾相连,一统吴楚,虽有十操,无所忧也。”又承诺两家共图蜀中,日后得地再行划分,刘备这才勉强应允。
在这期间周瑜一直驻兵江陵,亲眼目睹了刘备的反复,胸中早就堵了口恶气。得到交涉妥当的消息,他立刻赶回江东面见孙权,详述了用兵计划,然后风风火火折返江陵准备调兵。可刚走到巴丘,又从前方传来消息,刘备再次变卦,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刘璋同属汉室宗亲,不容他人征伐,并在长江沿岸加派人马,摆出一副拦路阻兵的架势。
赤壁之战江东诸将历经磨难,到头来只得到半个江夏郡和南郡的一座江陵城,荆州大部分地区被刘备强占,还堵死了西进之路,一场辛苦为谁忙?周瑜欲战,却恐曹操坐收渔利,就此罢兵又委屈,愤恨交加因而病倒。原以为在巴丘休养几日会好,哪知病势越来越重,只半个月工夫,这位名扬天下的美周郎已步入弥留之际。
其实病根早落下了,自他临危受命以来无半日清闲,赤壁鏖战,追击曹操,攻打江陵,一直劳碌奔忙。加之荆州正闹瘟疫,他劳碌奔忙早已感染,不过是凭着一股开疆辟业的热忱硬顶过来。如今这热情已燃烧殆尽,生命之火也将随之熄灭……
初冬的江畔一片肃杀之气,天空灰蒙蒙的,两岸芦苇皆已枯萎,在阵阵寒风中沙沙作响。周瑜身裹裘氅倚在一张胡床上,默默注视着凄凉的江岸——病魔的困扰使他越发地白皙清癯,甚至有几分病态美,再加上这身雪白的裘皮,简直宛如天人。病入膏肓之人是禁不住这种天气的,但周瑜执意要来,他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再看看他为之奋斗且引以为傲的长江。
宋谦、公孙阳等小将就侍立在他身边,皆是一脸愁容;连周瑜的小童都眼圈红红的,不知偷偷哭过多少次了。而周瑜却一动都不动,默默忍受着这最后的痛苦。
茫茫江上出现了一条小船,虽逆流而上却箭打似的一样快,不多时就停靠到众人面前。武烈都尉凌统从船篷中一跃而出,跪倒在周瑜面前,急道:“都督稍待几日,主公已招丹阳太守孙瑜,不日就将赶到巴丘接替您领兵。”孙瑜乃孙权叔父孙静之子,为人稳重识大体。
周瑜轻轻叹了口气:“恐怕我熬不到了……童儿,准备吧……”
还未出来前小童已知道他要写遗书,这会儿听周瑜吩咐,也顾不上难过了,赶紧将笔墨帛书准备好。周瑜强打精神,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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