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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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河水宁静覆寒凌,小舟零星破碎冰,北风阵阵不起浪,渡人惨惨紧衣襟。曹操是头一遭北上河朔之地,不知道黄河竟然也结冰,颇为感到新鲜。
楼异忙解释:“大人未到过河北,这地方四季分明,在冬天比关中之地冷得多。土地冻得结结实实,连镐头都插不进。天太冷,这一段的大河又是往西北去的,所以每年这一阵子都会冻冰。今年还算是好的,我听家里老人说,最冷的年间冻冰之上都可以行人。”
曹操不住点头:“一处不到一处迷,十处不到九不知。若是还在京师混,哪里知道这里的风俗?难怪我说自孟津换船走水路,你偏阻拦,原来你早就料到河要结冰呀!”
“大人,从今儿起咱们可就要往河北去了,那里的民风可比不得这边。锦衣贵人读书人少,穷苦百姓还有土豪多,咱们的人少,可要更留心才是。”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既有官职在身,何妨闯他一闯?燕赵多义士,想当年乐毅统兵破齐城、李牧孤军抗强兵,蔺相如渑池吓秦王,公孙龙舌辩入雄关。这些人不都是河北的雄才侠义之士吗?咱们渡河吧!”
荒芜古渡没有什么大船,就是寻常摆渡人的小舟,需得分作两拨。楼异拉着马带着那对大棍先渡,两个从人陪着曹操在后。小舟晃悠悠载着曹操缓缓破凌而行,河面上北风呼啸将他的斗篷卷起老高。曹孟德眼望河北大地,兴致所致,足登船舷赋诗一首。其曰:
〖乡土不同,河朔隆冬。
流澌浮漂,舟船行难。
锥不入地,蘴籁深奥。
水竭不流,冰坚可蹈。
士隐者贫,勇侠轻非。
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吟诗渡黄河也算是一等雅事,曹操的心情好了不少。楼异见两个从人也乏了,反把包袱行囊交与他们,自己倒扛了那对大棍。一行人也顾不得停下用些水粮,要趁着天亮速速赶往封丘县投驿。
那两个从人也是第一次渡黄河,这会儿没了重负,地下马上与曹操聊得倒也自在。
哪知行了不到十里,到了一处荒芜的山岗小道处,只听一阵呐喊,从山岗后面闪出二十几条汉子,一个个穿着破棉衣,钢刀木棒在手。
“行路的!留下行囊银钱!”为首的那厮膀阔腰圆,一张黑黪黪的脸庞,手握一条大棍。
“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此剪径的行为,不怕王法了吗?”曹操喝问道。
“什么叫王法?哪个又叫律条?”黑汉子冷笑道,“这片土岗我说了算!”
“大胆!竟敢威胁我家大人,你们不要脑袋了吗?”楼异也叫道。
“少要信口雌黄,做官人哪怕是个小小功曹也是坐车而行,使奴唤婢,哪有一马而行的?”
“我家大人乃顿丘县令,上任从此经过。”楼异毕竟是市井穷苦人出身,颇懂得这些人的规矩,“我家大人乃是大清官,劝你们速速闪开,免得伤了和气。你们若敢行抢,待我家大人上任,差过官人把你们锁拿到衙,板子打夹棍夹,到时候管教你思前容易退后难!”
“哈哈哈……”黑汉子笑了,“好大的口气,吓唬谁?莫说不是真县令,便是真县令,顿丘、封丘相隔甚远,你们也管我不着!像你等孤雁绵羊,杀了也就杀了!怎么样?要钱还是要命?”
曹操见此人凶悍无状,所带的人也颇为不少,必定不好打发;再看从人里只有楼异还能依仗,那两个长随腿都吓哆嗦了,也知寡众悬殊凶多吉少。又听楼异一番话说他不动,索性拿势力压一压他们:“大胆贼人,本官曹操,乃是当朝九卿曹大人之子,你们哪个敢动?若还执迷不悟,我回去禀告老夫,立时间发大兵逮你们,灭你们的满门!”
不料那汉子更火了:“不提曹嵩那老儿也就罢了,既提起那无耻赃官,我便要杀了你!我认得你姓曹的,我手里大棍可不认识你姓曹的。”说罢将手中大棍一举,“甭废话,抢了吧!”
他一声令下,那群汉子各自挥舞家伙就冲了过来。两个长随见了,也顾不得曹操,撒腿便跑;唯有楼异见状,就势耍起五色大棍护在曹操马前。也是他手大力猛,两条大棍竟叫他一手一条舞了起来。贼人方至近前就被他打倒了两个,其他的不敢再上,手持家伙围了一个大圈子,把曹操、楼异困在当中。
兵无头不勇,特别是这等乌合之众。一个使刀的贼见众人怯战,自己舞着大刀当先蹿了出来,举刀就劈楼异。楼异赶忙拿五色棍招架,毕竟棍子长,那恶贼不能得逞,可是其他贼人见了便一齐动了手。
楼异两条大棍上下纷飞玩开了命;曹操也只得拔青釭剑在手,不分左右的乱劈。那些贼人虽多,却也都是笨把式。一来楼异大棍耍得风不透雨不漏,二来曹孟德的青釭乃是宝兵刃,所以他们也占不到多大便宜。这边大棍子一碰就得躺下,那边青灿灿的宝剑一挨木棍、大刀准折,这些人越战越吃力。
为首的黑汉子见战楼异不下,冷不防扭头冲曹操就是一棒子。曹操这会儿早红了眼,也不管敌人在哪儿,拉住缰绳,把青釭剑上下左右乱耍,唯恐他们坏了马匹。那汉子的棒子触剑即断,但余力未削,半截棍子重重打在曹操左腿上。马没上过战场,这会儿也惊了,曹操护疼便勒它不住,四蹄乱炸,连蹦带跳。
楼异见主人危险了,也不管后面有人拿棒子招呼,对准黑汉子后心就打。这一棍打得黑汉子一个趔趄,未及抬头,曹操剑也到了。霎时间红光迸现,左耳朵连着一大片发髻头皮就被削了去!
“啊……”黑汉子疼得一阵惨叫,众贼人也不敢再打了,丢下手里家伙护着那厮便都跑了。
曹操、楼异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怠慢,生怕一会儿更多的贼再回来,忙催马的催马、跨步的跨步,匆匆忙忙便往西北而去。待跑出二里地,主仆二人累得吁吁带喘,才歇下来。
曹操见楼异累得满头大汗,天太冷怕他受病,赶紧解下斗篷要给他穿。这才发现,斗篷上早被人砍了一道二尺来长的大口子,不禁毛骨悚然,想下马亲自为他披上,又觉左腿被打得生疼,抬都抬不起来。
“大人切莫下马!”楼异接过破斗篷围好,“您若是下马,万一这会儿贼人追来,咱就全完啦!”
“哎呀!那两个小厮哪里去了?”
“他们早携了大人的行囊跑了。”
“咱们寻他们一寻。”
“大人忒好心了。”楼异有点儿急了,“这两人见咱们被围,哪儿还以为咱们能活着?行囊里面又尽是银钱,他们必定带着银钱远遁回乡,不管咱们死活了!”
“唉!”曹操一阵难过,“人情如此薄也!”
“大人还是太少人情世故!这一路许多困苦,我始终亲挎钱囊让他们扛棍子,怕的就是他们这一手。结果一时心善,还是被他们拐了去,咱们没钱啦!”
“这倒无妨。”曹操说着从怀中摸出县令印绶,“当官的印不丢,就什么都好办!官驿靠官印文书供粮宿,咱们速往封丘投驿再做计较。此处不宜久留,快走!快走!”
主仆二人顾不得喘匀这口气,忙向西北方向继续赶下去。也是一时心惊,慌不择路,竟绕封丘而过却浑然不觉。眼见原还有些民舍,既而越走越荒,心知不对已经晚了。只见天色转灰,阴如锅底,闷雷一响,鹅毛般的大雪就下起来了。前差长垣城八十里,后过封丘县三十里,荒无人烟,枯草满眼,时辰越来越晚,眼见这一夜恐是没有投奔之处了。
雪越下越大,不多时已没了马蹄,天一黑呼呼北风又起,若是野地过夜,就得活活冻死。主仆二人无可奈何,一人扛着大棍,一人负伤骑马,真好比地府受难一般!
曹操自早晨出了中牟县,趟风冒雪苦熬到夜静更深,整天水米未进,腿上又挨了一棒,已然是筋疲力尽。恍恍惚惚又忆起百姓罹难、贼人剪径、从人相弃,胸中忿气难出。他口中干渴,伸手一摸,水袋又不见了。只得随手抓了马鞍边一团雪揉进嘴里。霎时间,曹操直觉凉彻肺腑,体似筛糠,天旋地转,伤腿又疼又冻,眼中金星乱窜,晃了两晃从马上栽了下来,便再没有知觉了……
【桑园遇贤】
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曹操才从昏睡中醒来。朦朦胧胧之间,依稀想起自己和楼异在雪夜荒郊挣命:“楼异……”
“醒了,醒了!”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楼异,而是一个须发皆白满面皱纹的老汉。
“我那……”
“别动!你身子太弱。你那个仆人没事!”说着他指了指身后,“你这仆人也真了得!扛着两条大棍、抱着你那通号哭,都快把我这破房子震塌了。”
曹操这才拢眼聚神观看,只见这是一间草庐,但收拾得干净细致。由于天冷窗子都关着,在地中央燃着个炭火盆,不远处还有一榻,躺着鼾声如雷的楼异,身边还放着那对五色大棍。他这才松口气,脑袋又重重摔回榻上,喘息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没这么多说的,谁叫你倒在我桑园边上了呢。”老人笑了,“你这病得养啊,好好歇着吧!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吧。”
正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端着药走了进来,见到曹操醒了,笑嘻嘻看着他:“大哥哥,您也真是的,这一觉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曹操吃了一惊。
“环儿,你不要这样讲话。”老汉顺手接过小丫头手中的药,吹了吹道:“算上那天晚上,你已经昏了三天三夜!快把药喝了。”
曹操勉强抬头,把又腥又苦的药汤灌下去,躺好了又问道:“老丈您精通医术?”
“略知一二吧!”老人家捋着胡须,“我看你这病不但是饥冻和棒伤,好像在气上所得吧。”
曹操点了点头。
“这样吧,你先好好将养,待身体恢复,老夫与你好好叙谈一番。”说罢拿着空碗、领着小丫头环儿出门去了。
如此又养了一日,断了汤药又灌些汤饼,曹操也恢复了些气力,总算是能起身行动了。见身体转好,曹操心里高兴,这才觉得唐突,忙问老人名姓。
“老夫郭景图。”老人家捋着胡子答道。
“啊!?”曹操吓了一跳,赶忙大礼参拜。这位郭景图先生乃是旧年间人们传颂的名士。论及其名声显赫,还是在孝顺皇帝年间,即便自己的祖父曹腾活着,恐怕还比他小几岁。
“你识得老夫?”郭景图扶起他。
“听父亲提起过,您老是名声赫赫贤士啊!”
郭景图笑了:“近四十年已经无人提及了。我如今不过是闲居桑园的一个乡村老汉罢了。”
“您老当年曾受过孝顺皇帝的征召,又广有贤名,若是肯出来做官,恐袁、杨二公都不能比及,您绝不亚于陈蕃、胡广、闻人袭那些位老臣。”
“皆是过眼烟云罢了。”郭景图摇摇头,又拿过曹操换下的衣服,“你叫曹操,是顿丘县令?”
“不才正是,但是尚未到任。”曹操再次施礼。
“嗯。老汉有生之年能再见你这等清廉之官,算是得了安慰喽!”
“不敢欺瞒老前辈。”曹操脸一红,“晚生负气离京,所以未及召集更多家人,不过尚有一车五仆。在偃师县将车马曾与一离乡妇人,巩县、荥阳一路将衣物周济了逃难之人,渡黄河又遇贼人剪径,两个从人携盘缠而逃,错过封丘驿,饥馑涉雪才落得这步田地。”
“哈哈哈……倒是蹊跷。”
“晚生实在是不谙世事,叫老前辈见笑了。”
“不谙世事又有什么不好?”郭景图一摆手,“天下人皆心机忒重,殊不知心地纯朴之人更能有大作为。昔日周亚夫细柳挡王驾、邓禹邺城追光武,寻常人不也以为他们是痴呆吗?率性而为才是真丈夫!”
这句话倒是与桥公说的一样,曹操暗想。
郭景图又问:“你年纪轻轻,不知为何事牵挂郁闷?”
曹操叹了口气,便把上书言事,遭曹节等人明褒暗贬,隆冬时节被迫离京的事情都说了。
郭景图听着不住点头,最后道:“年轻人,你何必苦恼此事。在京如何?在外如何?既然是身入仕途,有志为民谋福,又何必计较身在何方呢?”
“老前辈教训的是。我原来为官只求身居高位,谋取一番名声。现在想来是错了,这些天一路行来,耳濡目染无不惊骇。这才明白百姓疾苦、世间多舛,原来我一直都狭隘得很!”曹操惭愧道。
“你能见到这一层就很好,日后改过从新也就是了。”
“不过晚生愁苦之事实不在此。”
“哦?”
“老前辈可知我身世?”曹操知他已经见过印绶,想他一定也看过官防文书。
“老夫还不知。”
是啊!人家是一代贤明之士,怎么会偷看别人的文书呢?曹操娓娓道来:“晚生祖父乃先朝大长秋。”他不好直言祖父名讳。
“你姓曹……哦!我知道了……知道了……”郭景图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