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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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幹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公瑾对我说‘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叟复出,犹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幼生所能移乎?’”
“哼!苏秦之口、张仪之舌、郦食其复生都不能说动他,好大的口气!”曹操的火气上来了,“天下归一近在咫尺,难道你就没问问他,只顾知遇之恩骨肉之义,难道就不顾天下苍生了吗?他虽然暂时得胜,以东南偏僻之地独抗九州之大岂能久哉?”
“晚生问过,”蒋幹擦着额角的冷汗,“他只说了四个字……”
“讲!”
“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曹操已然坐不住了,焦躁地站起来,“为什么?他还要与老夫作对,这是为什么?谁给他这么大胆量!”
这个问题蒋幹自然无法作答,索性闭起嘴巴,装聋作哑。
曹操陷入偏执之中,满脑子都是自己曾经的辉煌武功,只觉五内俱焚,布满血丝的眼睛简直欲往外喷火。他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喘着粗气狂躁地踱来踱去,在军帐中央绕着圈子,一只手牢牢攥着剑柄,好像时刻准备杀人,另一只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就这样绕了两圈,突然狂吼道:“我本想打完这场仗,整治一个全新的朝廷,与民休息,与兵休息……可是孙权、周瑜这两个小儿,还有大耳贼……他们都是包藏祸心的好乱之徒!他们只知道纵横捭阖,只顾他们的野心,岂知治理天下之大道?战乱二十余载,多少生灵涂炭?他们哪个经历过先朝的昏暗,哪个曾为百姓造福?这二十年是我惩奸除恶,扫灭狼烟,安定黎民百姓!诛其凶,吊其民,如时雨降!天下一统舍我其谁……宵小竖子!他们都是混账……”
群僚见他怒不可遏,都惊得连连后退,有些人生平第一次目睹人发这么大火气,吓得腿都软了。所有人都低着脑袋不敢做声,大帐中唯有曹操那声嘶力竭的喊叫。
“四方有罪无罪唯在我,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为什么他们这些好乱之徒不罢手?还要让这乱世进行下去,他们到底是何居心……其心当诛!气煞我也……”
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道:“丞相!属下有句话想问问您。”
众人皆是一愣,何人敢在这时候多言?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望去,但见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文士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曹操正无处撒火,侧目一看——和洽和阳士。或许貌丑是一宝,他面对这张丑得无以复加的脸竟没有发作,只厉声嚷道:“讲!”
“诺。”和洽底气十足,又往前蹭了几步,“在下斗胆相问,倘若丞相与孙刘相易,您又当如何?”
“你说什么?”曹操脑子太乱,根本没听明白。
和洽一句一顿又重复了一遍:“倘若丞相与孙权、周瑜之辈相易,他人占据北方坐拥强兵,您盘踞一地独力相抗。别人劝您以天下大势为重,劝您解甲归降,您会不会从善如流?”
曹操哑口无言,一霎时火气竟然全消了,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盯着和洽——当然也不会,想在乱世有番作为的人都一样,谁没有争的权力?谁又没有独霸天下的野心?昔日袁绍拥四州之众,一纸书信叫曹操迁都投降,他是怎么答复的?官渡之时袁绍以十万大军相摧,他是怎么搏斗的?如今孙刘两家和他当初一样,他反倒成了袁绍,十余万军队南下征讨最后铩羽而归!其事何其相似,又情何以堪?当年曹操嘲笑袁绍妄自尊大,傲慢轻敌,现在这些话都变成一记记耳光,反过来打到他自己脸上了。怎么会走到这个难堪的地步呢?
曹操清醒了,直到此刻他才算彻底清醒,才从战败后不切实际的妄想中走出来。他颤颤巍巍在和洽肩膀上拍了两下,既而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你问得好!哈哈哈……”说罢大笑着,踉踉跄跄出了大帐。
“丞相!丞相!”众掾属呼喊着要追出去。
和洽张开双臂把众人拦住:“别去!越劝越坏。还是让丞相自己想清楚吧。”
曹操离开大帐兀自笑个不停,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狂妄,笑自己不识时务,笑自己跟袁绍一样无可救药。从征讨乌丸得胜后他就开始自我膨胀,小视天下豪杰,荆州来得又太容易,更让他不可一世,结果玩了个灰头土脸。怨谁?怨他自己。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他已经丧失了统一天下的最佳时机……
笑着笑着他渐渐冷静下来——满营士卒都茫然注视着他。这些可怜的士兵有的身受创伤,有的疾病缠身,即便无伤无病,辗转了这半年多也都瘦若枯槁精神萎靡,这还是当年威震中原的那支铁军吗?曹操笑不出来了,他愧对出生入死的将士,更愧对那些殒命沙场的亡魂。可这还不是全部,他有什么脸面回许都?他有什么脸面去见荀彧?有什么脸面再见那个傀儡天子?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费尽心机招揽来的各方名士?
他已经迈出那可怕的一步,不再是司空,而是中兴建朝以来独一无二的丞相。君不君臣不臣,不清不楚不尴不尬,怎么办?按照既定计划代汉称帝?那他当的不是皇帝,而是窃国奸贼。他成了谋朝篡位之人,岂不是让孙刘成了大汉忠臣、正义之师?岂不是把铲除国贼的旗帜拱手送与敌人?岂不是和袁术做了一丘之貉?只要天下不统一,他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不往前走也不行,已经到这一步,还能后退吗?多少清算的罪名等着?又有多少攀龙附凤之人盼着?他想收手都不行。怎么走到这条绝路上来了?进退维谷……
猛然间,“骑虎难下”四个字映现在他脑海中,那是郭嘉病倒塞外山间,竭力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没弄清,现在终于明白了,但已经晚了,他真的已经骑虎难下了。
曹操仰天长叹:“若郭奉孝在,我焉能落败至此……”想当初,除了郭嘉,荀攸提醒他不要妄想一次瓦解孙刘两个势力,他当耳旁风;程昱告诫他切莫轻敌,他也没听进去。还有,贾诩所谓“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慰百姓,使其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使江东稽服”,这难道不是拐着弯劝他先定江夏后定江东,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吗?
这么多人都明里暗里提醒他了,他却执迷不悟。还有蒯越那帮荆州旧僚,他们与江东久打交道,纵然清楚孙权、周瑜是何等底细,可作为投降之人他们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一切都想清楚了,曹操追悔莫及。倘若以陆战先定江夏之地,而后再图江东,那现在的情势如何?如果事先详细观察地理,自汉水进军而不是贸然涉足长江,也未必会失败吧?即便到了乌林僵持之际,若谨慎戒备无轻敌之心,结果又如何?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已经败了,把这次惨痛的教训牢牢刻在心底吧。曹操伏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建安十四年七月辛未(公元209年10月10日),曹操下达了抚恤三军将士的教令,这不啻一份“罪己诏”,他终于肯接受惨痛的事实了,这也标志着此次南征的黯然收场:
〖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县官勿绝廪,长吏存恤抚循,以称吾意。〗
此后的几个月曹操把兵马留驻,一者为休养伤病,二者扩建刘馥进行一半的芍陂工程,命令绥集都尉仓慈大规模开垦农田。这也算是弥补些民心吧。
江陵一线的防卫战打了半年多,曹仁尽了最大努力,却始终无法摆脱被动局面。周瑜派甘宁袭取夷陵,刘备率部绕至江陵后方,意欲断绝粮道,这仗越打越被动。更不幸的是,镇守汝南的大将李通带病救援曹仁,一路上身先士卒拔出鹿角,虽然赶到了前线却因病卒于军中,曹军不仅痛失一员重将,而且严重影响了军心。万般无奈之下曹操只能放弃,命令曹仁、曹洪、满宠大踏步后退,舍弃了汉水以南的所有地盘,把防御据点圈定在襄阳和樊城。
不少臣僚对此有异议,但曹操坚持这一决定。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一代统帅,只要脑子不发热,依旧有独到眼光。丢弃的地盘虽大,但那些地方都无险可守,而襄樊拥有汉水作为屏障,襄阳与樊城隔水相对,南北呼应互相配合,只要守住这个地方,就可扼住敌人势头。更妙的是,襄阳以西就是房陵郡。
房陵原本只是个县,《史记》称其“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因此而得名,此地原本在益州辖下,刘璋黯弱无能,其地落入荆州控制,刘表把房陵县和附近一带提升为郡,任命蒯氏一族的蒯褀出任郡守,曹操原打算撤换此人,但是赤壁落败情势不稳,像他这样任职多年的实力派就不敢随便动了。况且蒯褀与当地最大的土豪申氏家族关系融洽,有这样深厚的基础,干脆让他们继续盘踞此郡。曹操虽没见过诸葛亮,也没听说过什么“隆中对”,但他知道房陵郡是入蜀的唯一通道,有襄阳挡住这地方,再加上对蒯褀的重用,谁都别想谋取蜀地。
恢复元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曹操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是否有想不到的地方,唯有老天爷知道。
轰轰烈烈的南征彻底宣告失败,除了襄樊什么也没得到。十几万军队折损大半,统一天下的最佳机会失之交臂,曹操登基称帝的梦想也变得遥遥无期。城池舍弃了,士兵抚慰了,叛乱遏制了,一切恢复平静,但这并不等于战败的恶劣影响到此终结,恰恰相反,内部问题才刚刚显露……
【收拾残局】
曹操在合肥心不在焉忙了几个月,转眼又已入冬。他思考再三,还是怀着矛盾的心情回到谯县过冬。不愿意来是因为曹冲死在这里,又要面对儿子夭折的地方;不得不来是因为将士疲惫,实在难以跋涉到河北。谯县是曹操家乡,也是大批亲信将校的家乡,到家过冬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曹仁退守襄阳之后,敌人果然不再追击,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孙刘两家开始分享成果,在鲁肃斡旋下,孙权竟把二十出头的妹妹嫁与年近半百的刘备,两家结成郎舅之亲,而且孙权还把荆州沿江诸县“借”给刘备屯军。曹操最痛恨的“大耳贼”竟成了这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之后孙权又自命周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程普为江夏太守,彻底将曹操这个大汉丞相视若无物。不过程普虽为江夏太守,却只能管江夏郡江南的那部分,江北的大部分地盘还是刘琦暂领江夏太守,治所仍在西陵县。曹操当然也不甘示弱,在更北的石阳建立治所,让朝廷明发诏书,任命文聘为江夏太守。区区一郡竟蹦出三个郡守,都说自己是正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荆州江北之地,曹操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江南之地更是无力染指。刘备撤退南下后,第一件事就是抢占江南四郡。这四个郡实力薄弱,又失去与中原的联系,皆成待宰羔羊。长沙太守韩玄、武陵太守金旋双双被杀,曹操本欲升赏他们,没想到反倒把他们害死了。零陵太守刘度、桂阳太守赵范本就是刘表麾下,这俩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当初怎么降的曹操,这次就怎么降刘备,四郡全部丧失。至于临危受命的刘巴,根本掌握不了局面,被人家赶得东逃西窜,后来断了音讯,生死不明。
唯一的好消息是袁术旧部的叛乱被平定了,这仗打得还算漂亮,尤其是天柱山之战。天柱山地势险要,高峻二十余里,只有一条蜿蜒狭窄的山道,张辽亲自率兵硬闯,浴血奋战真拿下了山头,斩杀吴兰、梅成,雷薄丧于乱军之中。剩下庐江反贼雷叙,独木难支,被夏侯渊打得四处逃窜,最后跑去投靠刘备了。为了提升士气振奋人心,曹操对张辽格外嘉奖,将他的封邑翻了一倍,并授予假节之权。可这样的平叛胜利,又有什么可庆幸的?失败的阴影很难走出,实力受损更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恢复……
无眠之夜曹操闷坐寝室,心情依旧烦乱。即便如张范所言,与民休息,与兵休息,但还有些事必须要做,他不但要抚慰将士,更要给朝廷一个交待。此刻他眼前放着口大箱子,里面装满了诗文、书信、表章——这都是诛杀孔融满门从府里抄没的。御史大夫郗虑遵从曹操授意上书弹劾,处死孔融暴尸许都城门,却被太医令脂习盗去,不知藏于何处,现在该了结这一案了。如今这个案子已不单是曹操与孔融个人恩怨的问题,这个节骨眼上,曹操急需利用这件事挽回自己的声誉。
董昭满面灰土侍立一旁——他本留守许都,闻知王师败绩便赶往许都恭候,却接到指示,曹操在家乡屯兵过冬,叫他提孔融所遗文书,连同犯官脂习一同押赴谯县。董昭到许都脚跟都没站稳,又星夜兼程赶往谯县,这日天黑时分才到,连口水都没喝就来复命。
曹操看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