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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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则已,这一问哭倒一大片,有个汉子答道:“我们是被抓去给皇上修园子的。”
那是在两年前,皇帝下令翻修上林苑、灵昆苑、禁宫西苑等御园。完工后刘宏感到那些个园子太小也太古旧,便准备在洛阳城西开垦荒地,花大钱修一座更好的园囿——西园。诏书还没有正式下达,朝中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反对声一片,尤其是谏议大夫杨赐,特意上表阻谏。
而鸿都门学士出身的宵小谄臣们却继续蛊惑皇帝,侍中任芝与乐松甚至察言观色说:“昔文王之囿百里,人以为小;齐宣五里,人以为大。今与百姓共之,无害于政也。”都比出周文王来啦!这样话谁敢直言撼动?致使刘宏不纳忠言一意孤行。西园划地之后,征发各地能工巧匠连同京畿民夫苦苦折腾了两年,耗费资财无法计算,饶是如此园子才修了一半。
曹操心下骇然:“你们干了两年的活,就没拿到工钱吗?”
“哪里有什么工钱?大人你不晓得,那些监工的都不是人!”那铁铮铮的汉子抹了一把眼泪,“他们要从毅河引水造池,举着鞭子打发四百多人挖渠,等到河道挖通,一阵冷水袭下来,多少人活活被淹死了。大人您看看吧!”说着脱下上衣,只见他骨瘦如柴的身上布满了鞭痕,最长的竟有两尺多长,泛着殷红的血印,“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干活、挨打,再干下去早晚叫他们折磨死,我们几个都是逃出来的!”
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又哭诉道:“奴家我是缑氏县来的。男人也去给皇上家修园子,他本没有手艺,硬是叫县里的人抓走了。一去半年音信全无,我母子没有着落,跑到洛阳去寻他。哪知道孩子他爹……早叫当兵的打死了!”说罢呼天抢地就嚎,孩子还小,见母亲哭也跟着哭。
大人哭孩子闹,使得曹操越发烦躁:“苛政猛于虎也!没想到离京师这么近的地方就有如此横征暴敛。”
旁边站的一个扬州来的官人,闻言插了话:“想必大人是个京官,不甚知道现今的情景。京畿三辅之地还算是好的,出了司隶各州的百姓还不如他们呢!我自会稽来,不但老百姓交不起赋税,那些个土豪也是两眼盯着田地。前些年有个许韶造了反,他原就是个普通佃户。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官逼民反没办法呀!”
那边一个满口幽州话的军官也感叹道:“边郡更没法提起了。鲜卑人里出了个檀石槐,整日带兵骚扰我北疆,抢粮食、抢牲口、抢女人,百姓深受其苦。我家辽西太守兢兢业业,欲修缮边防、保护疆土,几次向朝廷上书,请求拨钱动工,皇上他老人家竟置若罔闻。宁可把钱拿去修园子,都不肯修缮一下城防!”
“其实檀石槐算不得什么,不过一无谋胡帅。当年张奂、段颎镇边,他不敢入河朔半步。”曹操叹息道,“可如今张老将军瘫痪在床,段颎利令智昏党附王甫,再没有人能震慑住鲜卑野人了。”
在这个北风阵阵的夜里,诸人围着火堆各诉忧虑愁苦,不知不觉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曹操回房掩着衣服胡乱睡了一会儿,便起身准备行囊。
这时楼异进来禀道:“大人,那几个逃工是冀州人,求着与大人同行。这可使得?”
曹操毕竟是朝廷官员,与乞丐同行岂不有失官体?但事到如今随行甚少,万一遇到险事无法置措,多有几个同行者也是好的。他便一口应下了。
出了门又见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还在啼哭。
“怎么了?”
“这孩子昨晚还好好的,这会儿叫不醒了。”
曹操亲自抱过来看。这孩子有两三岁了,但是挨饿吃得不足,就显出一个大脑袋了。摸摸额头,阵阵发烫。曹操回头对从人道:“这孩子病了,带他们到县城里寻个医生看看。”
“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们还得赶路呢。”
“这……”曹操眼见这个女人实是可怜。丈夫死了,身在他乡还抱着个病怏怏的孩子,怎么才能回到家乡呢?想了一会儿他对从人道:“你们两个留下,陪着他们看病,然后赶车送他们回缑氏。等一切都办完,再到顿丘县去。”
“诺。”其中两个随从应道。
“慢着,若是到了缑氏瞧他们生计困难,就把车马卖掉,将银钱周济他们度日也就是了。”
那妇人听曹操如此安排,跪倒在地:“谢谢大人赏赐!小奴家今生今世感念您的大恩大德!”磕头如鸡啄碎米一样。
曹操也不便与她啰唣,带着余下的人继续赶路。如今少了一辆马车、两个小厮,只得曹操骑马,楼异领着那几个逃难之人相随,只苦了剩下的两个从人,长途跋涉还得扛着那对沉甸甸的五色棍。天寒地冻一行人在驿路上缓缓行进,好在人多了倒又说又笑。那两个扛了五色棍的从人一直在戏谑:“天下的官混成大人您这样的也不易,出门一天就把车混没啦!”
曹操在马上哈哈大笑,也不往心里去。
【涉河遇险】
曹操一行人艰难跋涉,第七天头上才过了中牟,眼见再往前走就是兖州陈留郡地面了。楼异提议早投驿站,安排干粮水囊,今日早早安歇,转天好渡黄河北上。
一切安排妥当,见天色尚早,曹操便与诸人到城外闲逛一遭。这一逛却发现不少新鲜事。原来这中牟城外,凭空多了大群流民。而这些流民可非同一般。曹操曾经听桥玄对他讲过,所以印象中流民一定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但这些人却不是,他们有吃有穿与一般百姓无异,甚至还有一些帐篷和保护自己的棍棒。
曹操正心下暗奇,却见同行的逃难人突然大声呼唤:“马老三!你怎么在这里?”
随着他的叫喊,流民堆里跳出一个中年汉子:“小四、小五!你们还活着呀!”
曹操见他们相识,又诧异如此多的人露宿城外,很是诧异,也凑到旁边听他们说话。原来他们是老乡,都是修西园的民夫,那个马老三先逃了出来,本以为这辈子再也遇不见了,不料在中牟城外还能相见。待几个逃难人诉说完这一路的经过,那马老三倒也知礼,连忙给曹操下跪:“大人您真是慈悲好官。当初我独自逃出,负了这几个小兄弟,没想到您能救他们的命,我给您磕头了。”
“怜贫惜老人之常情,快快请起!”
马老三却对那几人道:“依我说你们几个也不要再叨扰大人了,索性跟我走吧。”
“您这是去哪儿?”
“我现在归了太平道,正跟着他们游行传道呢!你们随了我去,入不入道先莫谈,至少有个吃喝,不必再给曹大人添麻烦了。”
“我们几个还是想回乡。”
“莫要再提回乡了,如今加赋加税,大户人家又一个劲儿霸占田地,你们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再说咱都是从西园跑出来的,衙门要问的!即便躲过这一劫,以后皇上家再修什么东园、南园、北园什么的怎么办?还是要抓咱们的。干脆随了我去,跟了太平道大贤良师,也算有口饭吃。”马老三娓娓道。
“什么是太平道?”曹操禁不住插嘴问。
“恐怕大人是关内做官,关东不常走动吧?”马老三笑道,“如今的太平道势力可大了!这太平道乃是我家大贤良师张角所立,传的是中黄太一之正道,学了可以无灾无祸,益寿延年。现如今,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之人,哪儿有不知道太平道的?现在全天下的教众不下十万,家家都供奉大贤良师他老人家的画像,我们这些虔诚的跟着大贤良师游走天下,遍地传教,能得他老人家一张符咒,天大的福分哩!”
“教众不下十万?”曹操咂摸着滋味,“我看是世人愚昧,什么大贤良师,左不过是略通方术的江湖骗子罢了。”
“您别这么说呀!大贤良师张角那简直就是活神仙,”马老三一咧嘴,滔滔不绝念叨开了,“他老人家能点石为金、撒豆成兵、口吐莲花、空囊取物、腾云驾雾、下海搏蛟、倒拽九牛、偷天换日!”他一边说还一边摆姿势。
“你还一套一套的。”曹操摆摆手,“这些你都见过?”
“没见过。”马老三一耷拉脑袋。
“既没有,你还说得这么热闹?”
“大贤良师生得相貌雄伟、身高过丈、目若朗星、鼻直口阔、齿白唇红、大耳朝怀、美髯须眉、声若洪钟……”马老三是连说带比划。
“你认识他?”
“不认识。”马老三又一低头。
曹操觉得可笑:“你既没见过他,怎么知道这些的?”
“听说的呗!我没见过,但我们这里有人见过。”马老三指了指后面的流民队伍,“大贤良师大恩大德、虚怀若谷、悲天悯人、待民和善、拯救黎民……”
“老大哥!”曹操见他夸起张角没完没了赶忙打断,“这位大贤良师可在队伍之中?”
马老三又笑了:“天下传教的队伍多了,他老人怎么会在这儿?”
“那您怎么会信了这个?”
“我是得了太平道的真切好处,不得不信啊!去年我从西园里跑出来一路乞讨回到家乡,哪知道田地叫土豪霸占了。衙门口派人抓我,只得又逃出家乡,没吃的没喝的,半道上又叫雨淋了一场,就病倒在路边。正赶上太平道的大传教马元义带着队伍路过,大发慈悲救了我的性命。他还写了几张符,烧了一喝,没三天病竟然好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又没钱又没能耐,好在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来,于是就拜了师傅,闲来我孝敬他,也算一点心意。”
曹操咂摸着滋味道:“我看你们这个太平道不简单呐!这私自传道,朝廷就不管吗?”
马老三白了他一眼:“这不犯歹呀!据说皇上他老人家早就听说了,根本也没派人来管,还说我们大贤良师是导民向善呢!还有谁管呀?连宫里宦官都有信这个的。”
这些话勾起了曹操的沉思,又见他们旧交相见说的尽是冀州土话,便唤了楼异两人先回驿站。
楼异见他一路上皱眉,闷闷不语,忙问:“大人您怎么了?”
“我在想这个太平道的事。”
“这个太平道似乎没什么不好呀。”
曹操摇摇头:“你不懂这里面的厉害。姑且不论这个张角是真有本领假有本领,单想他能有这么多的信徒就很可怕。虽说都是没钱的穷苦人,但人多了就会有权势,这权势越大越放不开手,心气儿就跟着水涨船高。当年我朝光武爷也是个穷苦人,志向不过是想当个执金吾、挣个侯爷什么的,后来怎么样?经略河北收编铜马,心也就大啦!再说底下那么多人赖你吃饭穿衣,指着跟你富贵发迹,人家要攀龙鳞附凤翼的。这‘骑虎难下’四个字一点儿都不掺假,你说是不是这层意思呀?”
楼异的笑容也凝固了。
“你好好想想张角吧。”曹操意味深长,“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得了这么多的人心,关东之地,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如此多的人都尊奉他,这样下去还了得?当年会稽的许韶,至多不过是得一个县的人心,他就敢造反,我看早晚有一日这个太平道会成为我朝心腹大患!可叹当今天子不纳忠言,还不拿这个张角当回事儿。你看这些流民队伍,都到了兖州边上了,他们要是真反了,可如何收拾呀!”
楼异思索道:“小的是不懂这些,但小的明白仗不是轻易打的。”
“是啊!羌人在西凉闹个没完,如今鲜卑又扰我北疆,要是中原反了,这大汉天下可就危险了。”曹操叹息道,“可惜我现在外任途中,不能向朝廷申奏此事。”说到这儿,曹操突然觉得自己太过自负了,论资历,那些官职更高的大臣们何尝不会提及此事,他们的话皇上都当耳旁风,自己这小小县令又能如何呢?
“大人,老百姓跟着张角不过是为了混饭吃,若是大家能安居乐业,谁还跟着他背井离乡四方游走呢?”
“是啊!”曹操觉得有道理,“等我到了顿丘县,一定要让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也但愿那几个讨饭人不要弥足深陷,哪怕跟着我到顿丘,我给他们在衙门里寻个生计呢?”
楼异却不太乐观:“这个很难说,他们都是一处的穷苦人,还是愿意在一起的。毕竟太平道现在能给他们吃喝,也能让他们一处活下去,老百姓才不管谁当家做主呢!谁给他们活路,谁能让大伙过上好日子,就跟着谁干!”
曹操不禁摇摇头:“我吃的苦太少,还是不懂得民心呀!”
果不其然,晚上那几个逃难人回到馆驿,都说要跟着马老三他们走,也感谢曹操一路收留。曹操也不好阻拦,便由着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诸位逃难人给曹操磕了头,洒泪拜别。流民的队伍南下,曹操与三个从人继续北上。离开中牟,往西北行了半日就到了黄河古渡。
只见河水宁静覆寒凌,小舟零星破碎冰,北风阵阵不起浪,渡人惨惨紧衣襟。曹操是头一遭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