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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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胶着,必然牵扯兵力进退不得。《孙子》有云:‘夫钝兵搓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当务之急要积累更多的粮食兵源。”说着话他又指了指后面的俘虏辎重,“所以我才把江夏的百姓、财货抢到江南,充实户口府库。选其精锐编入军队,剩下的给咱们种田,如此积少成多方可对抗曹贼。至于夺取荆州据江表之险,孙某人未敢有一日忘怀!你们明不明白?”
其实掠夺战略已不是第一次了,昔日孙策奇袭庐江之时也曾大量迁徙人口,还整编了一支部队交与陈武统领,如今孙权还在延续这种办法。众将听了他的话皆有恍然大悟之感。
“蒋钦听令!你妄论军情,我要处罚你,你可服气?”
“末将心服口服。”这只老虎已经温顺得像只绵羊了。
“好!我派你去丹阳把黄老将军替回来,你去协助贺齐戡平黟歙,若立下军功,我不计前罪另有嘉奖。”孙权佯作震怒,口风早已松了。
“诺。”蒋钦破涕为笑,“千好万好不及打仗好!”
“吕蒙、甘宁!”
“在!”二将拱手出列。
“江夏之战众将皆有功劳,但我要格外奖赏你二人。”
甘宁闻听此言,立刻整理衣甲跪倒在地,收起那副懒散的做派,郑重其事道:“末将受主公大恩,不计仇雠(chóu),待若故旧之臣,也不敢多受封赏。”他说的是心里话,当初在黄祖帐下时,他曾射杀孙权的先锋凌操,那凌操是凌统的父亲,孙权能不计前嫌接纳他已经很宽宏了。这次行军孙权更是小心谨慎,把凌统安排在水军,甘宁安排在陆军,避免二人争执。
孙权见他推辞,想必顾虑旧仇,厉声道:“你投奔我乃为建功立业,我若不能尽你之才,又与黄祖之辈何异?无需推辞!”
“非是末将不敢领受,因有一事相求。”
“讲。”
“此番被获遭擒的苏飞对末将有再造之恩,若非他当初助我脱身江夏,我必已捐躯于沟壑之间,如何效命于主公麾下?如今苏飞虽罪当夷戮,我愿向将军乞保其命。”
“放他容易,可他若逃回江夏再助刘表又当如何?”
甘宁叩首道:“苏飞得以免死,受更生之恩,日后必定与末将共同效力主公,岂会图谋亡命?若果真逃跑,我愿以自己的人头抵罪!”
“嘿嘿嘿。”孙权忽然笑了,“兴霸果然是信义之人,我岂能不体谅?听说曹操将袁氏兄弟暴尸城外,有人顾念旧情前去收尸,非但不加罪,还升了官,我的气量焉能输于那老贼?”说着话招手唤来一个亲兵,“速速传令,立刻释放苏飞,授予司马之职,叫他戴罪立功!”
“谢主公。”甘宁连连顿首。
“别忙!人我放了,可你的功劳照赏不误。江夏受降的军队从即日起交给你统领。”
“末将肝脑涂地效死以报!”甘宁身为降将没有多少兵,这次一下子多了千余人马,足可与诸将平起平坐了。
孙权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阿蒙,你近前来。”
阿蒙是营中诸将对吕蒙的戏称。他本汝南人士,父亲早亡,孤儿寡母度日,只因姐姐嫁给了孙策麾下将领邓当,所以到江东投靠姐夫,凭关系混到了军中。后来邓当染病去世,孙权想裁撤邓当的军队,吕蒙不甘心,把士卒召集起来在众将面前演练一番,孙权见他还有些治军之才,便提拔他为别部司马,将邓当的旧部交给他统领。
今天吕蒙立了大功,孙权望着他那黑黪黪的脸庞越看越喜,拍着他的肩膀嘉奖道:“此番得胜皆因你深入敌阵擒杀陈就。我晋升你为横野中郎将,赐钱一千万,回去好好孝敬你娘。”
“多谢主公,”吕蒙把嘴一撇,“俺这条命就是将军的,您看谁不顺眼俺把他脑袋给您提来!”
孙权听他话语粗鄙,笑道:“为将者不可恃匹夫之勇,还应读书习学。你少年从戎不通文墨,更要多下苦功。”说罢又瞥蒋钦一眼,“还有你!多读读书,别这么莽撞。”
蒋钦诺诺连声,吕蒙却憨笑道:“读书岂是俺们这等武夫所为?再说军务繁忙哪有工夫看书啊。”
“我岂是叫你们治经学当博士?”孙权的脸色凝重起来,“不过想让你们增长见闻精通谋略。你说你军务繁忙,难道还能忙得过我?我幼时也曾习学诗书《左传》,可仍觉见识不足。自从继承兄长之业,未尝有一日松懈,可还是抽空研读了三史①和诸家兵书,处置军政甚觉大有裨益。像你们这些人,虽然不通文墨,但悟性还算不错,学之必通,怎么可以不读书呢?”
一席话说得吕蒙、蒋钦等纷纷低头。
“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都给我读书!不是看《易经》那类玄之又玄的东西,要读《孙子》《六韬》《左传》和三史。孔子云:‘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昔日光武帝身担天下重任,读书习学孜孜不倦。我听说曹操举兵以来身在行伍手不释卷,甚至还注解前人的兵书战策,何其可怖?你们若不明晓韬略,日后何以与那老贼为敌!”孙权每逢说到与曹操为敌,他身边那两个谋士表情就会变化——鲁肃面带微笑欣然点头,秦松却紧锁眉头貌似不喜。
孙权训斥了一通,又抬手漫指众将,“大家都给我精神些!我要你们斗志昂扬高唱凯歌,笑呵呵跟我回去。无论有多大困难,也要让江东父老看到咱们的威严,听见没有?”
“遵命!”众将扯着嗓子高声应答,各自上马又开始行军,但这次大家都把腰挺得直直的,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孙权。
韩当在后面望着这位年轻主公,心中感慨良多——昔日孙策遇刺将死,大家以为他会传位给像他一样勇猛善战的三弟孙翊。哪知孙策召来的却是文质彬彬的二弟孙权,还说什么“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可是当时不过倚仗张昭、周瑜主持大局,谁也不曾真把这小子当回事。不想短短几年间,孙权竟从那个在兄长灵前啼哭不止的小毛孩,成长为威震一方令行禁止的英武之主。先是收回了孙河、孙辅、孙贲等族兄手中分散的兵权,提拔吕蒙、周泰、凌统等少壮派将领,也提高了吕范、朱治等故旧之臣的地位;接着又改易孙策屠戮豪强之风,挽留了孙弘、步骘等一大批避难士人。兴屯田,讨山越,诛李术,灭黄祖,孙氏基业越来越兴盛。孙策果然没挑错人!有孙权这等雄才大略之主,再大的困难也能挺过,即便战死沙场也绝不屈膝于曹贼。韩当越想越觉激动,脸上盈溢着坚毅的神色……
秦松与孙权并辔而行,心里所想却完全不同。他也是孙氏老臣,参谋军机多有建树。不过他并非江东人,而是从徐州广陵郡来,江东固然是他奋斗之所在,可江北却有他的根。秦松早就年过半百,不像那帮将领无所顾忌,作为徐州名士,故土乡音无时无刻不萦绕心头。其实,自从孙策身故之后,北归降曹就已经成了羁旅人士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秦松觉得自己该回北方了,也想回故土了,可面对热衷霸业的孙权,如何才能说动他放弃满腔壮志呢?他满腹忧虑,却无法开口坦言……
即便秦松等人不说,以孙权之精明焉能不知?莫看他谈笑自然,其实心里已充盈着不安。投降是绝对不能谈的议题,一旦提及必会像伤寒病毒般蔓延。攻略荆州还没做好准备,对不利言论他只能压,只能拖。他叫全军将士欢呼高歌,那些武夫果然兴高采烈起来,可这却不能驱走自己心中的阴霾,默默无言走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对身边的鲁肃吩咐道:“回去后立刻起草调令,叫蒋钦替回黄盖,再把镇守建昌的程老将军也调回来。”原先镇守建昌的太史慈去年病逝,如今委任于程普,他是军中最有威望的老将军。
“诺。”鲁肃随口答应一声,并未多说什么。他身为孙权的心腹,无需相问就能摸透其想法——调回程普、黄盖等威信老将,是要稳住局面。曹操尚未南下,人心已开始乱了,只是还没浮上水面。
【图尽匕现】
孙权诛杀黄祖的消息很快传到许都,不过并没引起太多人关注。大多数人认为曹操的优势很明显,敌我间此消彼长的小变动已无伤大局。实际上朝廷这些日子很忙碌,曹操还未归来,各地投诚贺功的表章却已递到省中。
尚书台是处置政务的中枢要地,除了那些涉及曹操、管不了的事,剩下的都经此批示。凉州马腾进京,益州使者来往,交州士燮上表,淮南贼寇投诚,还有各地官员送来的计簿、表章、军报……数不清的差事压到案头上,日复一日永远忙不完。
尚书左仆射①荣郃、右仆射卫臻、尚书左丞耿纪、尚书右丞潘勖都忙得不亦乐乎。可作为核心的尚书令荀彧此刻却很反常,既不打理典章,也不审阅计簿,而是拿着一张薄薄的绢帛反复沉吟:
〖郭奉孝年不满四十,相与周旋十一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又以其通达,见世事无所疑滞,欲以后事属之,何意卒尔失之,悲痛伤心。今表增其子满千户,然何益亡者,追念之感深。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
这是曹操托董昭带来的书信,荀彧已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表面上只是夸赞郭嘉,但其中几句话很值得玩味,什么“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言下之意岂不是说除了郭嘉,别人都不知他的心?这样一封信,曹操特意写给荀彧,未尝不是一种暗示?
荀彧明睿不逊郭嘉,岂能不体谅曹操的心?两人共事近二十载,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曹操。并非是荀彧不知心,而是那颗心变了,已被权力和欲望所俘虏,不再是辅保汉王朝的赤胆忠心。荀彧的痛苦更甚荀攸,因为他每日都要面对刘协——那个聪慧仁厚却毫无实权的天子。离刘协越近,越能体会到傀儡的无辜,刘协并不是无道昏君啊!
“令君……令君……”
“唔?”荀彧回过神来。
“令君思虑何事?”
“没什么。”荀彧把帛书一揉,塞进袖子里;抬头一看,说话的是尚书左仆射荣郃。
荣郃是随驾东归的老臣,曾任执金吾,虽已年过六旬,耳不聋眼不花,做起事来井井有条。他举着一份锦套包裹的表章问道:“征南将军马腾、安南将军段煨、原凉州刺史韦端不日就将到京。授予他们何职,决定好了吗?”他问“决定好了吗”其实就是问曹操有没有明确指示。
荀彧不假思索道:“马腾任卫尉,韦端任太仆,段煨是大鸿胪,在京师赐宅邸。”
一旁的潘勖搭了话:“曹公真舍得封官啊!给这帮关中老儿的全是九卿一级的高官。”潘勖的文笔甚佳,故而也负责润色诏书,说着话手底下都没停。
“何人担任何职都向天子禀奏过,你说曹公舍得封官,这不是给曹公加僭越之罪吗?”荀彧就是这么一个正人君子,即便自己对曹操已有许多不满,但为了朝廷大局还是要替他辩护。
潘勖惭愧一笑,不再多言。这时,耿纪带着几个令史走了进来,捧着卷文书径直走到荀彧案边:“扬州刺史刘馥转过来的,袁术余部请求归顺朝廷,请您过目。”
荀彧只是略微扫了一眼:“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曹公已有吩咐,既往不咎任其归顺,为何又来问我?”
耿纪讷讷道:“只是叫您过过目。您看过我心里也就有底了。”
荀彧知道耿纪是不愿担责,因而事事请示,他倒是落了轻松,却害自己累得半死。望着耿纪慢悠悠离去的背影,荀彧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就听一阵清脆的笑声——卫臻也抱着一堆文书走了进来。
卫臻才三十出头,能进入中枢是因为他是卫兹的儿子。当初卫兹与曹操在陈留共同举兵,战死在汴水,因而卫臻受到曹操特殊照顾,早早举孝廉,历任黄门侍郎,又担任尚书右仆射,自然是地地道道的“曹营中人”。不过这个年轻人做事谨慎为人正派,很受众臣赞赏,与耿纪形成鲜明的对比。尚书台选用这几个人其实大有深意——荣郃乃德高老臣坐镇风雅,讲求一个“贤”字;卫臻是曹操心腹,占一个“亲”字;耿纪属功臣后代,占一个“贵”字;潘勖学识渊博又精通文墨,算是“能”臣;荀彧坐镇大局统辖政务,力求做到的是“正”。贤能亲贵,以正为纲。曹操选这五个人,既协力办事又互相牵制,谁都不可能总揽大权,他便可以在外遥控。
“耿大人,您又找令君来了。”卫臻一进门就和众人打招呼,“荣老大人,这几日挺忙的,您老注意身体。”
“劳你挂心。”荣郃笑呵呵点了点头。
“潘右丞,您这诏书写得越来越好了,简直就是诗赋文章啊!我有一份文书发到交州,您帮忙改改。”
潘勖叫他夸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