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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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他感慨良多之际,路粹、繁钦两位书佐跑出辕门跪倒在他身畔:“我等有紧要之事告知主公。”
“说吧。”曹操眼望俘虏连头都没回。路粹有些为难,环顾在场之人,吞吞吐吐道:“我二人在那两箱缴获的文书中发现了……发现了不少地方官给袁绍的投降书,甚至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路粹把牙一要:“还有咱们营中将领串通袁绍的密信!”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呆住了,有人惊诧、有人愤怒、有人恐惧、有人悲悯,但谁都不敢说什么,所有的眼光都齐刷刷投向曹操,料想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必会勃然大怒追查到底。哪知他不急不闹,重重地喘了口气道:“我早就料到,想要投靠袁绍自谋生路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徐佗……你们带几个兵把那些文书都抬到这儿来。”
“诺。”路繁二人领命而去。
众文武立时警惕起来,心里有鬼的料想败露就在眼前,胸口狂跳脸色煞白;那些心里没鬼的,意识到有叛徒站在自己身边,也觉毛骨悚然。这时候谁都不敢瞅谁一眼,生恐胡乱猜测犯了忌讳,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扪心自问,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眼睁睁瞧着士兵把两箱子书简堆在营前。许攸自是无事一身轻,乐呵呵道:“阿瞒兄,现在这些书信就摆在眼前,只要寻根溯源就能将营中奸邪叛徒一网打尽!”这席话不啻雪上加霜,众人心头都是一紧,脑袋压得更低了。
曹操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都烧了吧。”
“烧了?!”不单是许攸,在场之人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处置。
曹操见无人敢响应,自亲兵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点燃后顺手一抛,那堆得像山一般的竹简立时腾起一片火焰。他环顾众人朗声道:“当袁绍强盛之时,我亦不能自保,何况他人乎?忠奸是非付之一炬,清者无须再生猜忌,浊者也请自安从善,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老夫有些累了,你们也忙了半日,没有差事的就回去休息吧。”说罢一甩衣袖,回转辕门。只留下一团熊熊烈火,映照着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
曹操低着头独自漫步,忽听身后有人笑呵呵道:“你这焚烧文书的计谋果然高明啊!”曹操回头一看——许攸跟了过来。
“子远说的哪里话来?”
许攸捻着小胡子道:“你骗得了别人,岂能骗得了我?昔日光武爷平灭王昌,将帐下诸将私通王昌的文书付之一炬,令反侧子自安,此后诸将忠顺更胜往昔。如今你也学了这一手,以为我不知道吗?”
曹操侧目打量这位老朋友,觉他聪明得有点儿过头了!但毕竟是昔日旧交,又是帮自己破袁绍的首功者,便按捺不满佯笑道:“子远啊,你我兄弟彼此默契,何必要把话挑明呀。”
“阿瞒,我为了帮你连家眷都不管了,如今孑然一身,你该怎么报答我呀?”
不知为什么,当初许攸献计时,呼唤小名时曹操听着颇感亲切,可到了这会儿听着却觉刺耳!他点点头赔笑道:“子远兄若是不弃,就在我幕府为军师祭酒吧。”
许攸眉毛一挑:“区区一个祭酒,叫我跻身荀公达之下,与郭嘉等人为伍,你也忒慢待老友了吧?”
“别这么说啊。”曹操拉住他的手,凑到他耳畔,“我岂能亏待你,虽是军师祭酒,财货房室衣食俸禄自然异于他人。”
“这还差不多。”许攸摇头晃脑沾沾自喜,“面子、银子、女子,人这辈子说穿了不就为了这些嘛!”
两人各怀心事携手来至袁绍寝帐,曹操坐到袁绍的几案前,顺手抽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开始润色告捷表章。许攸则在一旁翘足而坐,侃侃而谈陈年旧事,曹操有一搭无一搭地搪塞着。过了片刻王必寻到此处,禀告道:“俘虏清点已毕,共七万有余。”
“嗯。”曹操奋笔疾书,连头都没抬,“我知道了。”
王必又道:“那沮授冲出软禁的营帐,抢夺马匹意欲北逃,未出营门又被士兵拿获。”
“哼!”曹操故意瞥了许攸一眼,吩咐道,“虽有奇才而不能为我所用,反成了累赘,推出辕门斩首吧!”又指指袁绍的卧榻,“还有,今天我住在这里,让许褚忙完差事到这边护卫。叫人把袁绍的锦缎给我扔出去,换上我的旧铺盖,所有的珍宝图书一律撤掉。这帐子既然已属于我,就得由着我的性子布置!”
许攸自以为得了宠信,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再不管沮授的死活,也没听出曹操的弦外之音,还随着说风凉话:“沮授也真是痴人,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既然找死那就死呗。”
曹操已将告捷表章写完:“子远,你来帮我看看。”
“诶!”许攸撅着屁股凑过来看:
〖大将军邺侯袁绍,前与冀州牧韩馥立故大司马刘虞,刻作金玺,遣故任长毕瑜诣虞为说命禄之数。又绍与臣书云:“可都甄城,当有所立。”擅铸金银印,孝廉计吏,皆往诣绍。从弟济阴太守叙与绍书云:“今海内丧败,天意实在我家,神应有征,当在尊兄。南兄、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则北兄长,以位则北兄重。便欲送玺,会曹操断道。”绍宗族累世受国重恩,而凶逆无道,乃至于此。辄勒兵马,与战官渡,乘圣朝之威,得斩绍大将淳于琼等八人首,遂大破溃。绍与子谭轻身迸走。凡斩首七万馀级,辎重财物巨亿。〗
前面的他还读得津津有味,当看到最后“凡斩首七万馀级”时,差点吓了个跟头:“你要把俘虏全杀了?”
曹操挤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留着他们太耗费军粮,放他们回去岂不是帮袁绍重振旗鼓?况且他们与沮授一样,妻儿老小尚在河北,隐患可不能留啊!昔日秦之白起在长平坑杀赵军四十万,如今我不过杀七万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许攸望着曹操恐怖的笑脸,感觉脊梁骨一阵阵发麻。杀七万人又算得了什么?他这话说得如此轻巧,与方才焚烧文书时判若两人。
直到此刻许攸才有些明白,曹操已不是当年那个轻狂小生,这个主子比袁绍更难伺候,他更精心计更善伪装,简直是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魔鬼……
“子远,还有件事劳你帮忙。”
“是……主公!”许攸不由自主改了称呼。
曹操递给他一支令箭:“你去跟于禁说,叫他深深挖几个大坑,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把河北降卒一批一批领到坑边,然后……”说着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我明白……我明白……”
曹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森森笑道:“嘱咐他们做干净一点儿,别惹出麻烦……辛苦了,子远贤弟!”
“不敢当……”许攸差点儿被他拍倒在地,强自支撑着,抱着那令箭战战兢兢出了大帐。曹操望着他颤抖的背影,终于满意地笑了——金银财宝可以不吝惜,但尊卑必须要明确,绝不允许有人居功自傲!只有拥有不可侵犯的威严,才能震慑住敌人、驾驭好官员、治理好国家。
许褚领着几个亲兵趋身进帐,将各种珍宝器玩封到箱子里,又叠了锦绣卧榻,换上旧铺盖,曹操这才张着双臂躺下,开始做他的美梦了……官渡之战仅是这场美梦的开始,下一步他要追过黄河痛打落水狗,消灭袁绍征服河北,之后再夺荆州、平江东、定西北、收西蜀,汉室天下一定能够复兴!然后……曹操倏然睁开眼,他的美梦中冒出一个可怖的梦魇——那是张血淋淋的绢帛,写着“诛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个“耳”字一竖拉得很长,似乎还在滴血。
曹操扪心自问:真有一天仗都打完了他该何去何从呢?还政天子退归林泉?他已经有了与天子一样不可侵犯的威严,怎么还可能全身而退呢?难道放弃那个权力,任由那个对自己充满芥蒂的皇帝随便宰割吗?如果再来一次“玉带诏”,到时候该何去何从呢?
他凝思良久,始终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索性不管那么多了,翻个身继续睡。天下还没平定呢,春的后面又不是秋,何必为将来发愁呢……二十年前与袁绍把酒言欢之时又岂能想到今天?何用二十年!去年跟刘备煮酒论英雄那一刻又怎料到反目成仇?
就是这世道,一切都随遇而安吧……
【附录 为袁绍檄豫州文】
「——陈琳」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曩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终有望夷之败,祖宗焚灭,污辱至今,永为世鉴。及臻吕后季年,产禄专政,内兼二军,外统赵梁;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下陵上替,海内寒心。于是绛侯朱虚兴兵奋怒,诛夷逆暴,尊立太宗,故能王道兴隆,光明显融:此则大臣立权之明表也。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匄(gài)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犭票狡锋协,好乱乐祸。幕府董统鹰扬,扫除凶逆;续遇董卓,侵官暴国。于是提剑挥鼓,发命东夏,收罗英雄,弃瑕取用;故遂与操同谘(zī)合谋,授以裨师,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略,轻进易退,伤夷折衄(nǚ),数丧师徒;幕府辄复分兵命锐,修完补辑,表行东郡,领兖州刺史,被以虎文,奖蹙威柄,冀获秦师一克之报。而操遂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身首被枭悬之诛,妻孥(nú)受灰灭之咎。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故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彷徨东裔,蹈据无所。幕府惟强干弱枝之义,且不登叛人之党,故复援旌擐甲,席卷起征,金鼓响振,布众奔沮;拯其死亡之患,复其方伯之位:则幕府无德于兖土之民,而有大造于操也。后会銮驾返旆,群虏寇攻。时冀州方有北鄙之警,匪遑离局;故使从事中郎徐勋,就发遣操,使缮修郊庙,翊卫幼主。操便放志:专行胁迁,当御省禁;卑侮王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弄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恶灭三族;群谈者受显诛,腹议者蒙隐戮;百僚钳口,道路以目;尚书记朝会,公卿充员品而已。故太尉杨彪,典历二司,享国极位。操因缘眦睚,被以非罪;榜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又议郎赵彦,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国。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huī)突,无骸不露。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zēng)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幕府方诘外奸,未及整训;加绪含容,冀可弥缝。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袅雄。往者伐鼓北征公孙瓒,强寇桀逆,拒围一年。操因其未破,阴交书命,外助王师,内相掩袭。会其行人发露,瓒亦枭夷,故使锋芒挫缩,厥图不果。今乃屯据敷仓,阻河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tà);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雷震虎步,若举炎火以焫(ruò)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又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出自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杨之余众,覆亡迫胁,权时苟从;各被创夷,人为仇敌。若回旆(pèi)方徂(cú),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方今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拓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
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xù)哉!操又矫命称制,遣使发兵。恐边远州郡,过听给与,违众旅叛,举以丧名,为天下笑,则明哲不取也。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书到荆州,便勒现兵,与建忠将军协同声势。州郡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其得操首者,封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