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从今以后你就住在家乡,不要再来洛阳了。”
“什么?爹爹……您不要我了吗?”曹德吓坏了。
“傻孩子,爹爹怎会不要你?你如今也大了,我将乡里的产业交与你打理!咱们曹家虽说出了宦官,但自你太爷爷那会儿就是颇受称道的和善人家,以后你要安安稳稳管理家业、教养子弟。爹不指望你当官,只要能照管好咱的门户我就知足了。你爱读书又明事理,将来还指着你教育族里的孩子们呢!”
曹德明白父亲不像看好哥哥那样看好自己,从那一次他不能诵读哥哥的兵法时他就已经察觉这一点了。但这十几年来,父亲对他的关爱远远超过了对哥哥的。手把手教他写字,一句一句教他朗读诗赋,抱着他在花园里逗喜鹊,深夜里为他掩好衣被……霎时间所有的情感都涌了上来:“爹爹……以后孩儿不在您身边……您要保重身体……爹爹……”一句话未说完已哭得泪流满面。
曹嵩被他这么一闹也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但实在是觉得不雅:“好孩子,不要哭了,这成什么样子……这是怎么话说的,又不是生死离别,你提前给我送终不成?”说着扶起跪在地上的德儿,“以后等我辞官不做了,就回家乡终老。你们快去准备东西吧。”
“诺。”两个儿子抹着眼泪轻飘飘晃悠悠地走了。
看着他们慢慢离开,曹嵩长叹了一声:总算把他们教养成人了,我也快老了……我生下来就为父亲而活,后来就是为了孩子们,现在差不多该放手一搏真正为自己而活了!难道我真的只能卑躬屈膝做奴才?难道真的只有杨家、袁家那样的人才能被人敬仰?我一定要问鼎三公!到时候那些曾经耻笑我的伪君子们,你们还有什么可说!
曹嵩没有为儿子们送行,只是打发几个家人把他们送出洛阳。曹操和一个老家人骑马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三驾满载着行李家资的马车。曹德则坐在最后一辆车上,浏览着四处的景致。
曹德自幼时入都,仅回乡过一次,而且还在怀抱的时节。平日里他闷在府里念书,极少出来走动,更何况出城远行了。待车马过了明堂、太学,看见道旁绿油油的田野、远方无尽的山林时便有了说不完的新鲜感。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只眼睛,不能把这乡间的一切都看过来,扯着身边的小厮问这问那,念叨起来没完没了的。才走了一阵儿,前面的车忽然停了,曹德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连忙跳下来往前张望——原来是哥哥的朋友来了。
曹操也没料到许攸会来为他送行,毕竟他们只有一面之交呀!他连忙下马施礼。许攸忙回礼道:“听闻阿瞒兄还乡,有心到府上探望,又恐唐突叨扰,所以携了两位学友在此恭候。”
曹操听他直呼自己乳名,觉得好笑:看来这许子远是认定只叫我小名了!
“来!我为阿瞒兄引荐一下——这个大个子是南阳楼圭,字子伯;那个生得像姑娘似的是汝南王儁,字子文。我们仨现都在桥公门下习学《礼记章句》。”
曹操虽觉他言语轻佻,但细观这两个人倒觉得很恰当:楼圭身高九尺有余,龙眉凤目,笼发包巾,身着绛紫色绸衣,颇显魁梧,举止潇洒气派。那王儁中等身材,身穿雪白的长服,外罩一件别致的貂衣,格外俏;再往脸上看,这男儿面如冠玉,齿白唇红,眉若弯月,耳似元宝,目含秋水,顾盼神飞,胜过子都,不让宋玉,比画画失色,比玉玉黯然,真真比画中西施、屏上嫦娥还秀美三分。
曹操暗自称奇:这桥公果然与众不同,虽然不收名门望族的子弟,但这几个门生却个个一表人才,仅这三人一高一丑一俊就是世所罕见。
“久闻曹孟德大名,才略过人,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呀!”楼圭话语十分恭敬。
“孟德兄的才华我等已经领教,日后必是国家栋梁之才。我等由心敬佩,特来相送,还望兄长不弃,日后多加亲近。”王儁也随着道。
曹操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客套,自己素来没什么名气,而且“宦官遗丑”的家世更是毁多于誉,远不能与袁绍、杨彪之流相比。这两个人半路送行也还罢了,言语这般谦逊真令人不解。
许攸见他一脸狐疑忙解释道:“阿瞒你莫要见怪,他们是看了你注的《孙子兵法》,从心里服你,才特意前来的。”
曹操这才忆起:先前自己注解的兵书被许攸借走了,原来他拿着与同门一起玩味去了。也多亏这卷书,竟引来这两位朋友。他顿时升起知音的亲切感。
“哦!实是惭愧……叫几位见笑了。”
“曹阿瞒你别忙!还有一位大人物要见见你呢!”说着许攸拉着他,指点他往远处一棵大树附近看。
只见驿道附近停了一驾马车,车夫从人十多个在树下肃立,正当中有一榻一案,坐着位衣冠华贵、胡须飘逸的老者。曹操一见此人如此气派,马上意识到——这人若不是大名鼎鼎的桥公还能是哪个?
他的胸口顿时怦怦直跳,这才真叫受宠若惊呢!赶紧拉着弟弟一路小跑,抢步上前跪倒在地:“晚生拜见桥公!操兄弟何德何能,劳烦桥大人来此相见。死罪!死罪!”
“没这么多虚礼,起来吧!”桥玄的声音很厚重。
曹操如履薄冰,拉着弟弟缓缓起身,紧低着头始终不敢看一眼桥玄,真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你抬起头来。”
“是!”曹操微微抬起头来,正见桥玄望着他,那双眼睛真好似带电一般,直慑人肝胆,使人不寒而栗。他不禁一阵心慌,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怎么了?抬起头来,叫老夫看看你嘛。”
曹操又抬起头来,只见桥玄面容清癯消瘦,骨骼分明,一双凤目,眼睛闪着严峻犀利的光芒,薄嘴唇紧闭着,颚下留着修长的花白胡须——不怒自威贵人之相。
“你叫曹孟德?”
“是。”
“大鸿胪曹巨高之子?”
“是。”
“哼!你可没我想象的那么威武呀……我原以为你必是个身高体壮、膀阔腰圆的汉子,没想到你个子矮小,远不像个精通兵法的好武之人。”桥玄边打量他边笑,“哈哈哈……你长得也不怎么像你父亲,你弟弟倒是很像他。你父鼻直口阔、厚唇长须,乃是富贵荣养之相;可他的福相你却一点儿也未随上,恕老夫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的相貌恐还在中人之下。不过,你左眉之上有一颗朱砂痣——眉上生朱砂痣,乃大慧之相!”
曹操听他给自己相面,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最后听到自己也算好相貌,才壮着胆道:“小人之貌确实有碍大人观瞻,不过所谓……不见无盐之美是为无心也。”
“哦?哈哈……你说得好!这部孙武子十三篇是你批注的?”桥玄说着拿起了案上的竹简。
“是。”曹操本想谦虚两句,但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桥玄声音忽然提高,厉声问道:“《孙子·行军篇》有云‘军行有险阻’,我且问你,‘险’与‘阻’有何不同?”
曹操明白这是考教,忙趋身回答:“险者,一高一下之地。阻者,多水也。”
“我再问你,‘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之别’,你可知其意?”桥玄紧接着问道。
曹操不假思索答道:“绝涧者,前后险峻,水横其中。天井者,四方高峻,中间低下。天牢者,三面环绝,易入难出。天罗者,草木茂密,锋镝莫出。天陷者,土壤泥泞,渐车凝骑。天隙者,道路迫狭,地多坑坎。”
眼见桥玄不住点头,曹操以为他问完了,刚缓了口气,忽又闻他厉声问道:“所谓‘军贵胜,不贵久’是何意?”
曹操也渐渐放开胆了,趋身走到桥玄案前,随手拿起笔,在自己那卷书上补充道:“久则不利,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也。”
“用兵不速如有引火烧身,这句话补得好。”桥玄抬起眼皮盯着他,“孟德,你觉得应当如何用兵呢?”
“这个……”曹操微一犹豫才道,“小可不敢谬言,不过孙武子说得很好:‘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
“风林火山,悬权而动,这就是洋洋《孙子》一书最重要的主旨,孟德好眼力。”桥玄忽然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又道,“我也看了半辈子兵法,只有一事未曾参透,何为‘霸王之兵’呢?”
曹操这会儿真是彻底放开了手脚,朗声道:“霸者,不结成天下诸侯之权也。绝天下之交,夺天下之权,故己威得伸而自私!”他说完这番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等言语离仁义礼教似乎太远,也忒张狂跋扈了。但那一刻曹操绝想不到,这席话将来会亲自实践,他只是怯生生看着桥玄。
桥玄似乎也听着有些扎耳,但仅仅是面部抽动了两下,随即仰面大笑:“哈哈哈……你这小子很好!精辟入里言简意赅,这哪里像没上过战场的人写出来的。当年老夫统度辽营征讨胡虏,要是当时读了你的书,全歼胡虏岂用得了三年?”
曹操做梦都梦不到桥玄会给他这么高的评价,谁人不知桥玄当年因为征讨有功名满天下,松了口气忙推辞道:“桥公过誉了!在下实在是……”
“我从来不说过头的话!”桥玄打断了他,“好就是好,用不着谦虚客套。”
关于桥玄为人古怪的传言曹操耳朵里都灌满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眼珠一转连忙改口道:“我是想说,我所注兵法实在就是专为桥公这等慧眼所作,若他人愚目拙眼怎值一观?”
“哈哈哈!”桥玄放声大笑起来,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跟你爹一样的聪明!”
曹操看得有些愣了,这么大的一个角儿竟站在大道边跟一个后生大说大笑,莫说位列公台之人,就是庄稼老汉也没几个这样的呀!还没等他醒过盹儿来,桥玄就一把拉他坐了下来——这越发没个体统了!曹操实有些哭笑不得。
“老夫自知秉性孤僻,虽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却没什么朋友,那些客套的礼节我瞧着别扭!唯独爱和年轻人交往,你看子文、子伯、子远他们仨在我府里学经,私下里也是说说笑笑和朋友差不多!你们都来坐!都来坐!”
曹操对这番情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老爷子竟和学生论起朋友来了,还叫他们围坐在一处,心中琢磨:他真是研学《礼记》的吗?曹德在家一向受管教甚严,哪儿见过这等阵势,早愣在原地,王儁一把拉他也坐下。
“莫见怪,老夫性情如此!”桥玄已没了刚才那份威严,“实不相瞒,子远把书拿来我一看,当天就想见见你。可一琢磨,怕惹人闲话,说桥玄和曹家的人怎样怎样了,京师之地嘴杂呀!”
“今日能得相见,小可实是万幸。若桥公不弃,我也愿随子远、子文、子伯他们同在您门下习学《礼记》。”
“嗐!有什么好学的?这门学问不过是块敲门砖!世上有几人能学到马季长、郑康成那种境界?”桥玄倒是直言不讳,“说实话,我不过是因为族里世代相传而不得不学罢了!子文他们仨名义上在我府里习学,其实每天都是没事儿干了才看两眼书,大多数时间不过是闲话消遣而已。你小子可跟他们不一样,家里有个当大官儿的爹,还有一门子和皇后沾关系的亲戚,你自己又有本事注解兵书战策,还学《礼记》干嘛?别瞎耽误工夫了!”
“哈哈……您说的这些真是时人不敢言之语。”曹操从小面对时刻板着脸的父亲和拘谨保守的七叔,今儿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直爽的老人,也明白了怪不得许攸言语轻佻,真是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弟子。
“孟德呀,当师生咱恐怕是没缘分了,咱就算是忘年交吧!”
桥玄是随口道来,却把曹操兄弟吓得不轻: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竟和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称起忘年交来了,需知他们老爹见了桥玄还得以长辈之礼相待呢!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别跟袁家的小子们那样假正经,率性而为才是真丈夫!”桥玄似乎对袁氏一族有些成见。
“是!”曹操呵呵一笑,“不过我还没娶妻,这次回乡娶了妻才是真丈夫呢!”
桥玄听了仰面大笑,许攸抚掌称妙,楼圭没听出来,一个劲儿扯着许攸问:“怎么了?怎么了?”饶是王儁文雅矜持,也掩口而笑;曹德已乐不可支了,他从没见过哥哥与外人这样玩笑过。
哪知桥玄笑了一会儿,突然收敛起来,一把攥住曹操的手道:“小子!咱们既然已成了朋友,是不是当无所隐晦推心置腹呢?”
“哦?”曹操一愣,“蒙老大人器重,小可敢不尽命。”
桥玄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孟德可识得此人?”说着指了指站在远处树下的一个家丁。
曹操不解,自己怎么会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