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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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握在自己手上啊……我常常想,这些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广大群众没有渲泻的渠道,久而久之,就会酿出事端来呀。我搞过调查,这几年上访告状的少了,可这不是社会矛盾缓和了,而是人们觉得告也白告,是一种失望的表现。久而久之,有的人就走向了反面,不再寻求正常的、法制的途径来解决问题,而是开始仇视我们的社会,转而报复社会,最终会影响到社会的稳定。贫穷、苦难和社会不公,会使人失望乃至绝望,有的人走向犯罪,也有的人则不得不向恶势力和腐败分子屈服,成为他们的奴隶或者帮凶,而最终的结果还是人民群众遭受苦难……”
张大明的声音低下来,慢慢停下来。志诚听出,他是真诚的,他的语调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痛苦,不由深深被感动了。他忽然产生一种庆幸的感觉,要是没遇到这样的事,还真不会和他有接触,也不会听到这些话。想不到,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心里有这么多的东西,听了实在很受启发。现在,残存的敌视和戒备早已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友谊和崇敬。片刻后,他低声说:“你可真不简单,有思想,有水平……对了,你把这些想法写出来过吗?”
张大明又是轻轻一笑,但是,笑声中带出一股苦涩的味道:“这……还没有,但是,我曾给高层写过内参。目前,恐怕很难找到一份报纸刊物来发表这样的文章。这也是我苦恼的一个问题。你写出真正为人民呼号,抒发心声的文章,不但很难发表,即使发表了,可回报你的往往并不是表彰,而是风险……对了,肖云,我已经有了打算,准备离开省报,回都市报,那里相对自由一些,哪怕写些娱乐性的稿件,也比说空话假话好得多!”
肖云突然地:“走也好,你先走,如果那边顺心,我将来也过去。我听到那些议论了,咱们社里那位厅长夫人,居然说你是‘反动记者’。那天我为这事和他吵了起来……我本不打算告诉你,你别往心里去!”
张大明轻轻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有人当面就对我这么说过,有时我也很气愤,可更多的是无奈,最后也就习惯了。什么叫反动,反人民才是反动,可我始终关心着那些受苦的人民群众,怎么成了反动,而他们……你说那位厅长夫人都干啥,一天就是扯家长里短,拨弄是非,挣着高工资,她反倒代表革命了。真叫人哭笑不得。不过,我早相通了,这不是人民的评价。你虽然为人民说话,可他们却无法为你说话,就象乌岭这些打工者似的,我们为他们而来,他们知道吗?他们会为你说话吗?即使他们想说话,通过什么渠道让别人听到呢?又有谁能认真听呢……其实,这也是我们国家的悲剧,人民虽然多,却不能形成一种力量来表达自己的意志,使真正为他们着想的人陷入孤立……咳,不管怎么说,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整人了,我非常清楚,要是过去,有我这种想法再把它说出来,下场将很惨很惨。在中国历史上,有多少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都是这种下场啊!”忽然改变了语调:“行了,志诚,竟听我的了,这些话,有的我跟肖云流露过,可从没跟其他人这么谈过,是不是太偏激了,你一定烦了吧!”
“不,不,”志诚急忙说:“我很愿意听,真的很愿意听,非常愿意听。只是……”想了想,试探着说:“我有点替你担心,你有这种思想,又是个记者,搞不好恐怕会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
张大明轻轻笑了一声:“你说得对,确实有一点。不过,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要不是置身于这样的绝境中,我是不会说起这些的。其实,我有时也很奇怪自己:你为什么总想这些呢?不管怎么说,你是省报记者,你不是社会底层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那些黑恶势力也欺负不到你头上,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为什么要写那种给你带来麻烦的文章呢?其实,凭我的文笔,挣钱当官都不是难事。给一些刊物写记实稿,稿费很高,有的撰稿人每年挣几十万,要不就给哪个私营企业写宣传性稿件,报酬也不低。要想当官,就到大机关去当秘书,干几年就提起来了,往大了不敢说,要是在省直机关当秘书,几年后下去当个县委书记、县长还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为什么偏要这样做呢?我也思考过,大约和经历有关,我小时候在农村,受过苦……可李子根和我同村哪,也受过苦哇,他怎么变成那样了?要不,就是受教育的结果,或者看书思考的结果,或者人天生就是不同的……想来想去,我也想不通怎么回事。不过,有一点我是自信的,我知道自己热爱这个国家,我热爱我们的人民,我发自心底地希望我们的国家富强,人民幸福,我反对的只是那些黑暗腐败现象,所以我不反动,反动的是那些腐败分子。”
张大明的话勾起志诚很多同感。对了,原来队里的老张外号不就是“反动警察”吗?他是怎么落下这个绰号的,不就是爱发牢骚吗,不就是对那些干扰执法办案现象不满吗?后来因为一起案子得罪人狠了,上边有人说了,‘这样的人不适合做刑警’,就调走了……警察本身就是执法,法律的生命是公正,可执行公正使命的警察本身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人们还能相信什么呢?自当警察以来,没少接受各种教育,一些领导动不动就训话,批评基层警察法治观念不强,不能秉公执法。其实,到底是谁不秉公执法啊?我们基层警察能有多大的权力呀,更多的时候还不是有人不让我们秉公执法。我们千辛万苦破了案,抓个罪犯,可哪位领导一句话,就得乖乖放人,不知内情的群众往往还将其归罪于警察,让我们里外不是人。
志诚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自己嘴讷,怕表达不清显得浅薄,让张大明笑话。张大明却又用微弱的声音开口了:
“其实,现在有些法规制定得也有问题。就说矿难事故造成伤亡的赔偿吧,一般参照交通事故执行。而规定中就将受害人分成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两种。城里人赔的就多些,农村人赔的就少些。依据是农村人收入低,城里人收入高,可是,难道农村人就注定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城里人就注定一辈子生活在城里吗?收入低的人就永远收入低吗?同样,收入高就能保证永远收入高吗?对了,肖云你说过,一个人在矿山出事故死了或者被交通肇事撞死了,就是全部按规定赔偿,顶多也就四五万元,最多五万元,就象那个张林祥家似的,他们还很满意。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就值五万元吗?五万元就可以抵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吗?我们是人,不是商品,不是动物,不是猪狗……”
张大明激动起来,声音也大起来。这也引起志诚的共鸣。他想了想,既是对自己解释,也是对张大明询问地说:“也许,这是考虑到责任人的赔偿能力,我们国家还不发达,多数人收入还有限,如果规定得过高,他们负担不起……”
“不,”张大明用坚决的语调打断说:“我不同意这种说法。第一,这种说法考虑责任人的利益,忽略了受害人的利益。而法律是应该向弱者倾斜的,这个解释违背了这一精神。第二,事实上,很多责任人在经济上都很富有。譬如说交通肇事吧,养得起车的能是穷人吗?或者是单位,或者是有钱人。就算我们这个欠发达省份吧,一般市县里,有几十万上百万元的也不希罕吧。就算他有几十万,撞死一个人赔偿个几万,对他来说算什么呢?如果两个人有仇,完全可以假借交通肇事撞死对方,然后赔几万了事。象李子根这样的,家财以亿计算,赔偿几个人算什么呢?我想,他可能是情急之下才这么对付我们的,否则,完全可以制造一起交通事故把我们干掉,到时,顶多也就赔上几万几十万,这对他算什么呢?所以我说,这条法规有重大缺欠。说得严重一点,根本不是以人为本,也没有考虑受害者的利益。”
3
张大明愤愤地住口了。志诚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是警察,习惯了政治纪律约束,总觉得写到纸上、已经制定颁布的法规条文是神圣的,不容怀疑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有时,它们也不那么合理。一时之间,心被搞得乱糟糟的。张大明说得真对,有思想不如没思想,有思想就带来痛苦。现在就这样,听他这么一说,心情非常不好,觉得发堵,难道,一切真的这样吗?不一定吧……他挣扎着试图反驳他,说:“这……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有些现象终究是少数,象乌岭煤矿发生的事,终究是少数,是个别的。”
“对,我承认它是少数,是个别的。”张大明沉默片刻低低地说:“我们国家从总体上说是好的,特别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成就也是史无前例的。可是,少数又怎么了?我就反对这种多数少数的说法,好象只要多数人生活得好,少数人受点虐待也应该似的。不,一个正常的社会,应该对所有人都是公正的。要知道,少数和多数是转化的,你今天是多数,到明天可能就变成少数。如果我们对少数人不公正,实际上也是对所有人的不公正。今天他是少数,明天你可能也成为少数。谁能保证自己永远处于多数中呢?谁能保证自己的儿女、晚人后辈不是少数,不当煤矿工人呢?你再看看,这些少数又是哪些人?是的,他们自身可能素质不高,存在这样那样的弱点,也应该教育提高,煤矿也应该按市场规律运作,按劳分配。可是,正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从黑暗的地下为我们奉献光明,我们怎么能容忍这样对待他们?对他们的不公正也就是对我们自己的不公正。如果面对这一切心安理得,那还是人吗?!”
张大明的声音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愤,声音更大了,甚至有点怒吼的意思了,衰弱的感觉一点也听不出来了。他说完马上意识到了,急忙放低声间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可停了停又低低地说起来:“这些话,郁积在我心里多时了,平时并没有讲过。现在遇到这种事,再加上你的调动,就有点控制不住了。对了,你刚才的话又使我产生了联想。大概,有些掌权者从来不象我们这么想,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或者晚人后代会成为矿工。他们就是想用手中的权力保证自己辈辈当官做老爷,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所以,才不愿意改变现状!”停了停:“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即使不能发表也要写,寄给党中央国务院,或者发在互联网上!”
肖云突然冒出一句:“也别想得那么容易,互联网也有人管着,你要发表这样的文章恐怕也会带来麻烦!”
“我要怕麻烦就不写了。”张大明冷笑一声激昂起来:“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以这次经历为素材,写几篇有份量的文章,一定要让高层领导知道这些事,并提出一些建议,同时,还要让社会上更多的人知道。黑暗和腐败必须揭露,只有揭露他们,把他们暴露在阳光之下,他们才会恐惧,因而才会减少,捂着盖着,只能使它们更加猖狂,最后,将会完全侵蚀光明,驱逐光明,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张大明停下来,肖云却突然又冒出一句:“可是,谁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出去呀?咱们还能出去吗?”
“能,一定能,要有信心。”张大明鼓励说:“咱们不是分析过了吗?外面有人知道我们可能身遭不测,不论哪个人、哪方面采取行动,都会救我们出去。我们出来这么长时间没回去,报社也许已经察觉不对头,开始采取行动,还有志诚他们公安局……对了,还有平峦县公安局的一些领导和警察,他们都可能采取行动。志诚,你说是不是!”
志诚知道,一切不可能这么简单,他是为了给肖云以信心才这么说的,就急忙符合说:“对,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在到达乌岭前曾经跟队里通过电话,明确告诉他们我来了乌岭,也透露了有可能会出事,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我们绝不能轻易死去,要坚持住,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哪怕我们中有人先死去了,剩下的人也要活下去。如果能生还,一定把这一切带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给死去的人报仇……”
志诚说着说着停住了。他本来是给肖云鼓劲儿,可说来说去变成了一种悲怆的誓言,而且,自己的心也颤抖起来。是啊,到底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呢?能不能三个人全部生还呢……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眼睛也在黑暗中湿润了。
肖云悄悄抓住了志诚的手。
沉默片刻,张大明轻声说:“志诚,你说得对,我们是要有多种思想准备。如果你们俩出去了,而我……留下来了,你们一定要把这里发生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