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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烟雨一蓑-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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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推起车子和五叔走了。

这妇女就是父亲那年和爷爷收地瓜看到结婚的那一个,她男人王友得了甲肝不到一年就死了,撇下了他们娘四个艰难度日。

这天,是1964年腊月十五。

以后,这妇女带着三个孩子敲开了父亲的门扉,走进了家门,成了我的母亲,成了五叔的嫂子。

“桃花流水笑春风,蛙声浪叫送寒冬。”冬闲的人们还没有从带着臊气的暖暖的被窝里醒来,已经发现死了老婆的大狸猫石金全在和煦的暖日下,脱下夹袄翻过来,用长长的指甲夹着硕肥的白白嫩嫩的虱子“嘎巴嘎巴”地发出悦耳的声音。转眼就是1966年了。

7月,蝉在梧桐树上顾不得求偶,直着嗓子“热——热——”尖叫着,天气闷得人就像在蒸笼里,无处躲无处藏,黏稠的汗水蚂蚁一样在脖子上蜿蜒爬行。五叔闲得无聊,扛着根竹竿到南沟里用和好的面筋粘蝉去了。父亲看离生产队上坡还早,就想去西河洗澡,刚出门碰见了村长王希提。

“仕途啊,你去哪?”王希提问。

“二叔,离上坡还早,我去西河洗澡。”父亲回答说。

“有个事情要找你商量,按照上级‘破四旧’要求,所有的坟地都要扒掉、平掉或迁移到村东果园里。你家里北林地二大爷和二大娘的坟,你看怎么办?”王希提问。

“二叔啊,我爷和我娘的坟俺不迁了,俺爷的坟是用鹅卵石垒的,俺娘的坟是砖垒的。你带人看着平吧。”父亲说。

“好,我安排人,就这样办,你下午带人把村西南那几座坟平掉。”王希提说。过了两天,父亲去看爷爷和奶奶的坟墓,一片狼藉,已经整成平地了,散散落落还有不少褚红色、黄褐色的鹅卵石和破碎的青砖。还好,幸亏当年父亲把爷爷奶奶的坟挖得很深,社员们只是平了坟头的大部分。暮色中,父亲站起身,看了看坟离村庄和使狗河的位置,判断了一下坟墓的大体方位,跪下向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郁郁惨然离去。

10月15日,正下着瓢泼大雨,支部书记朱功深派民兵把父亲喊到大队部。“仕途,现在革命形势正是到了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时候了,你家里不是还藏着字画吗?你家里的家谱呢?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四旧’。你要想清楚,你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李孟久当汉奸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这事只有我帮你了,我是看着我和仕昌大哥拜干兄弟的面子上照顾你。”朱功深讲得很严肃。

自从仕光大爷死了后,画和家谱的秘密只有父亲知道了。

“四弟,你放心!我一定表现出高度的无产阶级革命觉悟!”朱功深排行老四,父亲称他为四弟。

村里几个大喇叭像被土枪轰散的群鸦发疯一样同时聒噪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春风摧枯拉朽,涤荡着一切污泥浊水,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小将横扫四旧,开创一代新风,彻底批判陈旧思想对革命的影响,严正警告那些丧失革命斗志,保存旧思想、旧世界的人们,限你们10月17日下午四点钟前主动交出一切旧世界的东西,否则将采取最彻底最革命的行动扫荡一切……”

回到家,父亲忍痛含泪将孟久(子灵)老爷爷的几十幅画和珍藏的家谱挖出来。画上有巍峨的老槐树,有青青叮咚的山泉水,有恬然卧槐的鸡犬户舍,有栩栩如生的人头。父亲手颤抖着,几次欲放回又拿出。

最后一幅是《鸟憩》,凹凸渲染的画面,萧疏的梧桐,绒毛丰厚的小鸟,在深秋中体态丰腴而略带稚气,有神的目光,安详而好奇地凝视前方,呈现出清凉深秋、豁亮清爽而含暖暖之感。

“拿来吧!你呆啥?”一个戴着红袖箍的打手劈手夺过来。

还是在老槐树下,老槐树还是老槐树,他老态龙钟仍不减青春风姿,高大的树冠下,已是一片烟雾缭绕。在支部书记朱功深带领下,一群戴着红袖箍的疯子,吵着嚷着叫着喊着跺着,大义凛然地气壮山河地恶狠狠地把旧世界的东西蹂躏着撕碎撕烂,扔向火中,一切旧的东西都在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中凤凰涅告别旧世界,使他们光荣地感到完成了八国联军未完成的使命。

老爷爷的画和我们的家谱就这样随着“破四旧”的狂热化为灰烬。画灰随风飘扬,飘向了高大茂密的槐树中,飘向了梦牵魂萦的降媚山。在父亲眼里,那是老爷爷的画魂。

时至现在,我时常和老父亲叹息:“要是把那画留到现在就好了!”

'1'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

'2'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

'3'当时不知谁发明的一种虐待方式:脚尖斜站着点地,鼻子顶墙,两臂做大雁挥动翅膀状。

第十一章

轰轰烈烈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父亲把唯有的孟久(子灵)老爷爷的遗物捐献出来后获得了平安,但没给这两个光棍的家庭带来任何新的起色。

父亲在1966年已是35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而五叔已经27岁了,也无人问津。

1966年的春天,和煦而美好,暖洋洋的,懒散散的,一切都是明媚的。使狗河那垂到河面上的嫩黄色的依依柳枝,偷尽春天,随着春光的沐浴,枝头柳絮与林中杨花榆荚化作满天雪飞,如少女含羞解衣,轻微低头,双臂微抱,双肩微耸,慢慢地毫无保留地裸露宣泄着无限春光。春风徐来,涤荡着妩媚的使狗河,吹折了杨柳,吹笑了那野茄子花,如紫色的玲珑灯,吻着春天的乳房,偷窥着这大好的春光,使春天像成熟的女人魅力四射。树林里,莺啼燕舞流水飞红,百鸟争噪催林愈静。降媚山上,满山遍野,万花芳菲,争尽风流。那“老公花”,清杆独舞,倾尽一年精华,从瘦瘦的枯青色的草丛中,破土开出如罂粟那样艳丽妖媚的紫色花朵。那梨花纯洁高雅轻盈如艳雪矜春,粉香无限到天涯,微雨轻沾,绝怜素靥,一树临风,欺尽满山遍野。杏花怅伫东山下,落尽一汀烟雨粉红自怜,暗魂消遣苦春逝,惆怅怨芳空自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桃花不甘春落后,化作烂漫降媚山。田地里,地头边,山岭上,到处是片片飞红,朵朵彩云,纯洁而羞涩,如少女含羞的微笑。草长莺飞遮不住繁盛与光艳,羞怯怯的笑在枝头间跳跃,粉红色的味道在空气中飞翔。“慵妆浅黛纤纤手,红萼一枝点绛唇。”远望去,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风吹雨过,满地玲珑满地伤痕满地诗意满地惆怅。漫山香径,翩蝶勤蜂,装点春天无数。

春光无限,春色撩人。空旷寂寥的夜晚,听着青蛙在西大湾“呱呱”不紧不慢地求偶,父亲心里好烦。春夜难挨,辗转反侧,往事就像铺天盖地而来的雪花,瞬间化作一汪汪清水,被大地吸干,又像无边无际纷纷坠落的颗颗大红枣,转眼间又无踪无影了。他想起了1958年寒冷的冬天里点起的一把很快又熄灭的熊熊烈火。

那年冬天,父亲被派往北小沟村出夫帮助挖苹果树坑。凛冽的寒风夹着入冬以来第一场小雪,如空中撒盐,打得脸生疼生疼的。山坡上,父亲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攥紧洋镐高高举起来,狠狠落地,松土挟着碎石不断滚动着,然后父亲再拿起铁锨,慢慢地把土锄到一边。偶尔迸起的石子飞落到在附近干活的“大狸猫”石金全身上,大狸猫倏地跳起来。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死二哥啊,你能不能少用点劲,省着用在女人身上,没处发泄了啊。”大狸猫埋怨道。

“啊,你说什么?”父亲在上风向,听不清楚。

“我说你缺女人发泄了,迸起石子打我身上。”大狸猫提高声调。“呵呵。”父亲咧了咧被风冻干起皮的嘴。

“开饭喽!开饭喽!”村里一个叫王莲的姑娘来送饭,模样周正,中等身材,粗细适中。穿着冬天厚厚的衣服也不显臃肿。

“妹妹吆,妹妹吆,山上送饭晃悠悠,路上小心黄狗狗……”大狸猫看王莲来了,戏谑着。

“你去一边,没正经!听说你外号叫‘大狸猫’,是不是专偷腥啊?”王莲一边舀菜一边发馒头。

“嘿嘿!俺在生产队干活好偷懒,他们给我起了这个外号。不像李仕途,给生产队干起活来比自己的还亲。”馒头还有点烫,大狸猫两手掂着馒头说。

轮到父亲了,王莲抬起明媚秋水大眼睛看了一眼,玉腕轻抬,勺子飞快一撇,一块肥肉到了父亲菜盆里,又一勺子大白菜盖在上面,使父亲禁不住想起奶奶轻盈地挥着“耙子”摊煎饼的样子。父亲抬起头,恰好双目一对,父亲发现,那明眸里带着冰冷冬日的烈烈温暖。

王莲自从上山送饭就注意到父亲了,发现这个小伙子只低头干活,老实干练,只是不了解父亲的情况,没法搭腔说话。

有一次,他有意问大狸猫:“哎,我说大狸猫,怎么没见李仕途和你老婆来看你们啊,人家不少来看的啦。”

“哈哈,你问这啊,我们俩都是光棍,我死了老婆,病死的。他,还没找。怎么?想帮我们啊?”大狸猫说。

“去你的,人家随便问问。”王莲柳腰轻轻扭动,把脸转向一边,如春天桃花映着夕阳飞红一片。长长的睫毛,仿佛一对彩蝶,扑棱扑棱的,将人扇向远天,扇入一种欲仙欲死的境地。

一日,工地上几个洋镐坏了,父亲下山去送修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王莲送饭。“哎,我替你挑着吧!”父亲说。

“好,谢谢!”姑娘喘着粗气,把担子换给了父亲。“我们那个村你去过吗?”父亲边走边问。

“没去过,但听说过。‘金辉渠,银祖官,不如秦戈庄和土山。’”姑娘说。“呵呵,我们那个村还行。也有一个山,叫降媚山,山上土质很好,全是果园,春天满山遍野那个美啊!我说不出来,嘿嘿!秋天也很好看,全是通红通红的苹果,把树枝都压的挨着地。除了苹果,还有梨子、桃子、栗子,很多。不像你们村这个山上土这么苦,光秃秃的不长东西。”父亲说。

“是吗?等有一天我去你们那里山上玩。”姑娘羡慕地说。“好啊,山上好玩的地方很多。”父亲很兴奋。

“哎,我问你,你多大了?听大狸猫说你还没找对象?”姑娘大胆问。

“35岁了,家里穷,大哥干过国民党成分不好,到现在也没找上。”父亲说。“不算大啊,我都31岁了。”姑娘很开朗。

“那你怎么还没找婆家啊?”父亲问。

“别提了,我父母死的早,是唯一的大哥拉扯大的。家里穷,大哥一直说不上媳妇,今年都36岁了。眼看着急没办法,大哥让我给他换一个,我又不愿意换亲,一直拖着。”姑娘说着红了眼。

山路弯弯,枯枝栗栗,野草萋萋,本来很远的路,两人拉着呱,一会儿就到了。“哎哟,你们俩这么快啊!”大狸猫一见就问。

“去你的,路上他碰见我,替我挑上来。要是你,早跑了。”王莲边舀菜丢了一句。

“哎呀,王莲,可不能这样说,下次我去挑饭,我巴不得呢。”大狸猫急了。“好啊,下次你到山口等着,是王瘸子来送饭。”王莲给他馒头。

“哈哈哈哈!”工地上人禁不住大笑起来。

父亲和王莲就这样认识了,慢慢感情与日俱增,无话不说,当王莲问及家里亲人时,父亲沉思犹豫没把四叔的事情说出来,想以后成熟了慢慢解释吧。

“那现在就你和五弟生活在一起啊!你大哥的事情好复杂,你三弟、四弟呢?现在干什么?你那个大嫂和孩子现在怎么样?”姑娘问。

“我三弟过继给我的一个叔了,他没儿子。四弟出生时没的吃,从小跟着我的一个亲戚生活。”父亲撒了个谎。“大哥死了不久,大嫂就领着孩子改嫁了。”

一提起大娘和姐姐,父亲就特别想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自从父亲把姐姐送回去后,即使爷爷奶奶死时想见一面,让父亲去接姐姐,大娘家里人不让见,到现在再也没见姐姐了,按说,姐姐现在已经11岁了。

两个月的出夫期快到了,晚饭后,王莲眼色示意父亲到工棚外。

“我回去问我大哥同意不?同意的话,咱俩的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年龄也大了,不能再拖了。”王莲含情脉脉,一双大而明亮的美目流盼,就像流淌着月色的皎洁,月华的晶莹。

“好!我等你信。”父亲说。黑暗里,父亲的手不小心触到了姑娘的手,姑娘一哆嗦,不由自主地把手向前伸。两只手在夜色中游离到一起,父亲大了大胆子,抓住了姑娘的手,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王莲如过电般赶紧把手抽回,父亲感到那手好酥好软好烫。

“我走了,你等我信。”姑娘挑起扁担晃悠悠地消失在山间小路上。当夜,父亲睡得好香,打着呼噜,流着口水。梦中回到了牵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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