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第2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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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皇帝又陪笑说道:“请皇额娘赏儿子一天假,撤了书房,让儿子好侍奉皇额娘好好儿乐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转脸向荣寿公主用微带诧异的声音:“乐一天?”
荣寿公主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风,只是凑趣:“老佛爷就传懿旨,撤书房吧!让漱芳斋的戏早一点儿开锣。今天备的戏多,晚了怕听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种懒于问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后宣旨,就皇帝自己说给军机好了。”
“是!”皇帝答应着,站起身来,仍旧立在慈禧太后身边,显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这样再一次吩咐,而且声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气,皇帝方始觉得心头的压力轻了些,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宫,换了衣服,到养心殿召见军机。
这时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都已得到喜讯。国有庆典,要穿俗称“花衣”的蟒袍,好在事先都有准备,即时在朝房换穿整齐。同时各备如意,有的交奏事处转递,有的当面呈送。御前和军机的如意,自然面递,金镶玉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御案。皇帝看在眼里,不由得在口中默念着雍正朱批谕旨中一句话:“诸卿以为如意;在朕转不如意。”
磕贺既毕,礼王世铎呈上两道黄面红封里的谕旨,已经正楷誊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写的是:
“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绍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丽贤淑,着立为皇后。”
看到“丽”字,皇帝毫不犹豫地提起朱笔来涂掉,然后略想一下,注上一个“庄”字。接着再看第二道。
这道上谕,仍用“奉懿旨”的语气,宣封长叙两女。在“着封为”三字下,空着两格,另外附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八个字,都是“玉”字傍。皇帝虽是初次处理此类事件,但也不难想象,这八个字是用来选做称号的。
此时世铎还有话:“皇后以外,另外两位封妃,还是封嫔?
请旨定夺。“
皇帝这才想起,应该请懿旨决定。但他实在怕提到立后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而碰了钉子,同时也耽误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张:“封嫔!”
“是。”世铎又说:“请圈定称号”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两个字:“瑾”与“珍”,提笔填在空格中,十五岁的他他拉氏为瑾嫔,十三岁的他他拉氏为珍嫔。
这天就处理了这么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换便衣,赶到储秀宫,奉侍慈禧太后临御漱芳斋听戏。漱芳斋亦已重新修得焕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后殿随安室休息了一会,然后出殿,传旨开戏。
这天的戏,依然是以传宣入宫当差的“内廷供奉”为主,安排戏目,分派脚色,都由立山提调。戏完全迎合慈禧太后的爱好,更因为事先已得李莲英的通知,说慈禧太后这天不太高兴,当差要特别巴结,倘或出了差错,很难挽救。所以立山暗暗嘱咐后合,格外“卯上”,他说:“各位备必捧一捧我。我心里知道。”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也是梨园的护法。有他这句话,没有人敢轻忽,出得台去,个个大卖力气,唱得精彩纷呈。两出小戏下来,慈禧太后为了立后惹来的一肚子气,已经消掉了一半。
第三出戏上场,开始传膳。向例安排在这时候的一出戏,总比较差些。因为传膳的时候,食盒络绎,御前奔走不绝,加以顾到口腹之奉,总不免忽略耳目之娱,有好脚色也错过了,未免可惜。
这时候的一出戏是《捉放曹》,慈禧太后认得扮曹操的花脸叫李连重,扮陈宫的却未见过。因为正在进膳,便未问起,那知一上场四句盖口的摇板,将慈禧太后听得停箸注目。扮陈宫的生得一条好嗓子,宽窄高下,随心所欲,听来痛快极了,尤其是第四句“见一老丈在道旁”,唱到煞尾,嗓子突然一放,就象打了个闷雷似的,殷殷之声,久久不绝,令人既惊且喜。
“这是谁啊?”慈禧太后问李莲英。
察言观色,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赏此人,便有意照应立出,让他来献一次功,“是立山找来的,奴才只知道姓孙,原来是有功名的。”他说,“要问立山才知道。”
“有功名的?”慈禧太后诧异,“怎么唱了戏呢?你找立山来,我问问他。”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一传便到,磕过头还跪在那里听候问话。慈禧太后格外假以词色,吩咐他站着回话。
“这个唱陈宫的是谁啊?”
“叫孙菊仙。艺名‘老乡亲’,刚打上海到京,奴才听过他几回,觉得他嗓子挺痛快的,特意让他来试一试。因为还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爷的意,所以事先不敢回奏。”
“挺不错的,就让他进宫来当差好了。”
“是!”
“怎么说他有功名?”慈禧太后问道:“他原来干什么的?
是谁的‘老乡亲’啊?“
“孙菊仙是天津人。原来是个武秀才,陈国瑞驻扎天津的时候,他在……。”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因为台上正唱到吕伯奢出门沽酒,曹操听得厨下磨刀霍霍,吕家的人正在商量:“捆而杀之,绑而杀之?”不由得疑云大起,打算先下手为强。这是个紧要关节,吸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立山怕搅乱她的视听,见机住口。
慈禧太后这一下直看到急风骤雨的“行路”结束,“宿店”上场,起二黄慢三眼的长过门,方又问到孙菊仙的生平。
孙菊仙的生平,立山完全知道,但此时此地,没有细陈一个伶官的履历的道理。因而只简略地回奏,孙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后,投在陈国瑞营中,当过管理军械的差使,以后改投安徽巡抚英翰标下,充当武巡捕,并曾随着英翰到过广东。
官职由军功保到三品衔的候补都司,赏戴过花翎。“既有三品顶戴,不好好做官,可又怎么去唱了戏了呢?”
“就是为的唱戏丢了官。”立山答道:“有年孙菊仙由广东公干经过上海,他的同乡知道他唱得好,大伙儿起哄,非要他露一露不可。孙菊仙却不过意,以票友的身分,唱了三天。海报上贴的是‘老乡亲’,可是瞒不过人。现任三品武官,公然登台唱戏,未免不成体统。有人要参他,他自己知趣辞了官,做官的时候没有什么积蓄,日子过不下去,索性下海了。”
“这倒是少有的奇事!”慈禧太后很感兴味地说:“等他唱完了,你把他传来,等我问问他。”
“是!”
立山答得倒是很响亮,心中却不免嘀咕,因为孙菊仙弃官入伶,满腹牢骚,平时说话喜欢与人抬杠,加以天津人的嗓门又大,所以听来总是象在大吵其架似地。如果在慈禧太后面前,亦复这样不知检点,非闯大祸不可。
为此,立山特意赶到后台去招呼。等孙菊仙唱完,只听台前有太监在喊:“奉懿旨放赏!”接着是“曹操”与“陈宫”跪在戏台上谢恩。这时立山已守在下场门了,等孙菊仙一进来,亲自替他打帘子,迎面笑道:“成了!我的‘老乡亲’!赶快卸妆吧,老佛爷召见。”
孙菊仙一愣,突然间两目一闭,双泪交流,上过妆的脸,现出两道极明显的泪痕。在旁人看,自是喜极而涕,谁知不然。
“我一刀一枪替皇家卖过命,没有人赏识,不想今儿皇太后召见,这,这,这是那里说起?”
听这话,牢骚发得更厉害,立山机变极快,立即正色说道:“菊仙,你错了,你别觉得你那三品顶戴了不起,湘军、淮军由军功上挣来的红蓝顶子黄马褂,不知道多少?十八省的三品都司数不清,钢喉铁嗓的孙菊仙可只有独一份。不是物以稀为贵,老佛爷会召见你吗?”
孙菊仙收住眼泪,细想一想,请个安说:“四爷,你的话对!”
“那就赶快吧!”
于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脚地帮孙菊仙卸了妆,换上长袍马褂,临时又抓了顶红缨帽替他戴上,由立山亲自领着去见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声嘱咐,“你说话的嗓门儿,可收着点儿!”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讲礼数。”
“对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儿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顶戴来就这一行!”
孙菊仙连连称是,立山益发放心。谁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开口便错。召见伶人,原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谓“内廷供奉”,都算隶属内务府,因而礼节亦与内务府相同,自称“奴才”。孙菊仙却不用这两个字,但也不是称“臣”,而是自称“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听懂了这两个字,不过入耳颇有新鲜之感,这个汉人武官对上司的自称,还是三十几年前在她父亲惠徽的安徽池太广道任上,听人叫过。这自然是失仪,甚至可以说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为忤,依然兴味盎然的问他学戏的经过。
孙菊仙是票友出身,没有坐过科,自道师承程长庚,也学余三胜,这天的一出《捉放曹》,就是余派的路子。
之后便问他的出身。孙菊仙的回答,大致与立山的话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伤两次,慈禧太后居然有动容的样子,仿佛很爱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当过三品官吗?”慈禧太后问道,“听说你是为唱戏丢的官?”
“是!”
“你觉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
“不要紧。我赏你个三品顶戴就是了。”
这是异数,连立山都替他高兴,便提醒他说:“孙菊仙,碰头谢恩。”
孙菊仙依言碰头,但非谢恩,“请老佛爷收回成命。”他说:“沐恩不敢受顶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色,这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惴惴然地偷觑慈禧太后,却是一脸的诧异之色。
“你为什么不受顶戴?倒说个道理我听。”
“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沐恩自问是什么人?敢受老佛爷的恩赏!”
这越发不成话了,无异指责慈禧太后滥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浃背,已打算跪下来陪着孙菊他一起赔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静地说:“你的话倒也说得实在。我赏你别的吧!”接着便转脸吩咐:“赏孙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个,玉柄小刀一把!”
这通常是对作战有功的武官的颁赏,孙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了赏。立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测,以后当差,更要谨慎。
※ ※※
这一天漱芳斋唱戏,总算尽欢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储秀宫,兴致还是显得很好,但宫门下钥,命妇不能留宿在宫内,陪她灯下闲话的,只有一个荣寿公主。
谈来谈去,又谈到立后这件不愉快的事。经历了一整天,她的怒气已经消失,但心头的创伤却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临了儿弄得这么窝囊!”她惋惜地说:“皇帝难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敢答话,也不愿再谈此事,很想转换一个话题,而慈禧太后却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之势,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倾委屈为快。
“我倒是打算满好,心里一直在想,古人说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后更应该讲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说,“我也知道德馨家的两姊妹长得俊,长叙家姐儿俩也不赖,打算都留了下来,两妃两嫔,两双姊妹花,不也是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佳话?谁知道我的苦心,皇帝竟一点儿也不能体会,白操了十几年的劳,你想,教我伤心不伤心?”
荣寿公主也是这一下才能完全了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说的,留下两对姊妹花在宫中,确是冠绝前代的美谈。自己一直以为慈禧太后总是为她自己打算,立她的内侄女为后,将来归政以后,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间接操纵朝局。如今看来,亦不尽然,慈禧太后在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顾皇帝。照她的安排,远比皇帝仅选德馨的长女为后来得美满。可惜,她这番用心太深了,而且事先毫无透露,以致搞成一着错,满盘输的局面,实在可惜!
这要怪谁呢?想想还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这个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点风声,就可以让皇帝欣然照办,而竟吝于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叹气。”慈禧太后说道,“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想开了!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听我的话,何况隔一个肚子?”
这是连穆宗都埋怨在里头了。荣寿公主很不安地说:“老佛爷说这话,我可替先帝跟皇上委屈,谁敢不孝顺老佛爷?只不过……。”
“怎么?”
“只不过见识不及老佛爷,看不透老佛爷操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响,好一会才点点头说:“你这话倒也是!说中了我的病根。”
“女儿可没有那么个意思,敢胡说老佛爷行事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