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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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大唐东、西二京之间,溯黄河北上,至单于城往东,便是长达数千里的秦、汉古长城;在这蜿蜒曲折、盘伏于崇山峻岭之巅的巨龙尾段,潢水横空跃出,呼啸狂驰,直汇辽水;辽水势增,更以雷霆万钧之力,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归于大海;在这两水环抱、与长城遥相照应之间,大漠茫茫,遍布着斗大碎石;水润绿茵,耸动着如云羔犊。这,便是本度奉敕出征的大唐元帅薛讷挥师直指之地——营州。
眼下,营州城头上,插着五狼头纛;七月喷焰吐火的日头,不仅使城廓中的筒瓦生烟,就连戟指蓝天的白杨,也枝垂叶卷,象被日光将其水分吸尽。但是,在这灼人的日光下,西向的城楼边,高悬的吊桥旁,服饰各异、但都罩着铁甲的契丹、奚、霫、靺鞨等邦兵将,却紧勒马缰,擎戈横矛,来往防护,守卫着契丹首府——斡鲁朵,也就是营州城。
但是,居于斡鲁朵深宫中的契丹大可汗李失活,这位契丹大贺氏十部的总酋长,却并不留恋这由逝世不久的前可汗李尽忠盘踞的一片金瓯。从他去春受代大可汗以来,便希望早日回到松漠城,虽未得到朝廷认可,他已向十部头领宣告:自己虽暂摄大可汗之位,但实际职务却是大唐松漠督府的都督,对松漠,也不许称“捺钵”(即可汗行营),仍旧称松漠都督府。与此同时,他还撤消了李尽忠在营州城内设置的主掌兵部、管理契丹本部的北枢密院和主掌吏部、管理盟邦及汉人事宜的南枢密院。接着向迁治渔阳城的营州刺使、幽州都督分别上表,表明迄今为止,契丹仍沿本部习俗,每三年改换一次十部总酋长,并未将部落总长,视为可与朝廷抗礼的小国君;希望朝廷仍按旧例,在受代立主时,派使抚慰。
但是,得到的回答,却是天子不忘冷径之耻,武将欲创不世之功!原来,李失活不知道,李隆基也不知道,契丹所上之表,被与薛讷将军心迹相通的营州刺史、幽州都督扣压,焚之于火,自是不得上达天颜;皇帝两度派出的宣敕、抚慰使臣,或见雕弓则胆丧,或怯于营州城头的凄厉号角,使玉匣不启,黄敕锢封;也将浩荡天恩,殷殷帝心,无端辜负!
本月初,奚酋长派出的密探,西出单于,潜入幽州,探得薛讷统领大军,誓师北来。奚酋长得知此情后,即亲往契丹斡鲁朵,向李失活禀报,鉴于李失活的犹豫,奚酋长与李失活之弟、斡鲁朵的头下军州长李失荣急议后,飞牒召突厥、霫、靺鞨各部尽其兵马,汇聚营州。其间,突厥可汗默啜亲率铁骑二万,驻扎营州城侧的松漠。近日来,边报频传,言薛讷前部兵将已渡过黄河,逼近檀州。但是,李失活却仍深居营州城兴北宫中,不和各部首领计议战事,连他的亲弟弟李失荣多次求见,他也不允;这一来,各部首领惶惑不安,李失荣则怨怒并起,终于在今日,不顾门卫苦阻,一头闯入了兴北宫。就在他迈开大步,从这原剌使府邸的前衙堂转入中厅时,一眼看见他那身材较矮,体呈方形,宛如一段钢锭横陈地面的哥哥,正袒着肌腱突露的右臂,斜穿紫麻夏袍,足蹬草履,盘足坐在细篾精织的地席上,他两手叉在腰间,勾着银簪绾髻的头,正朝放于席上的一张黄绫裱边的疏本凝眸注视着。对弟弟的闯入丝毫没有察觉。直到他觉得背后两名挥扇侍女突然停止了送风,才顺着侍女惊异的目光,发现了自己的弟弟。对未得允许、竟公然闯入内邸的李失荣,李失活的目光骤然变得严峻、凶恶,这目光,使那刚才还气壮如虎的弟弟,顿时怯懦如鼠。他拉开两手,象开弓搭箭似的,给哥哥行了契丹大礼;然后双膝跪地,耷拉着头,等着哥哥发问。
“受命于天的天可汗,真的降到了人世!”想不到,哥哥并未发怒责问,却用娓娓的声调对他说,“你们哪里知道当今天可汗李隆基,实是又一个太宗爷般的英明之君呢?连日来,我听了不下五十名由我亲自遣往西京去打探消息的细作的禀报。其中,有八、九人,是我尚在作部落长的三年前,派入西京的。这些细作亲眼看到:李隆基自任天可汗以来,把败国谗奸,清除殆尽;所倡者,为万民乐道的贞观之治;所行者,乃朝野拥戴的中兴之举。大唐朝重又英贤云集,国势强盛!对这样的天朝和天可汗,仍想以刀兵对垒,岂不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么?你与奚邦酋长私牒各部,大集兵马,已是错举,而今还日日嚷着议战,更是错上加错!……”
“阿哥,”听到这里,李失荣不服气地反驳其兄,“你只听细作们的一面之辞,怎么就不看看天可汗眼下的举动呢?他对我邦所上之表,不理不睬,反而敕令薛讷率大军逼临!难道也象你所说的,他是位象太宗爷那么英明的天可汗?听老人们常说,当年太宗爷坐镇天朝,特为我邦设松漠都督府、归诚州,赐姓李。令营州官署,助我游牧,教我农耕,使我邦不再露宿、穴居,凡遇饥馑,从厚赈给!可而今的天可汗……”
“住口!”李失活厉声喝止了弟弟的反驳、争辩,从地席上站起身子,对茫然而又委屈地望着他的弟弟说,“从赵文翔那狗官逼反我邦后,这十数年来,我邦的所作所为,难道就对得起太宗爷的在天之灵么?地上的疏表,你仔细读读!”
李失荣听了哥哥的吩咐,这才立起身子,从哥哥所坐的地席上,捡起那道由哥哥亲笔写成的奏疏,细细看起来。当他读到这段文字时,脸又骤然变色了:
……我乃有三恨:不知天子丧,不及吊,一也;山陵不及赙,二也;不知叔皇即位,而纵兵掳幽州,至生灵涂炭,三也……
“阿哥,你也太懦弱了!”李失荣读不下去了,拿着疏本的双手抖动不已,“那中宗李显,屡屡遣将调兵,苦相逼临,死则死矣,何恨不吊?何恨不及赙?去岁幽州之战,更因今太上皇不仁,遣宋璟老儿……”
“嗯!!”对宋璟深怀敬意的李失活,再度阻止了弟弟的愤懑之辞,同时下到中厅的院中,回过头来,对李失荣道,“数典岂可忘祖?我契丹当让明君得知:仁民爱物,亦是我邦之愿!我邦决不以朝廷所教铁冶锻铸之术,造戈矛以抗朝廷!”
“可眼下……”
“眼下,孤令汝执孤符节,擎孤疏表,前往檀州!”
“阿哥!”
“失荣啊!”那急于向朝廷一剖心迹的契丹主,古铜色的脸庞上,泛着焦灼而期待的神情,对气愤难平的弟弟语重心长地说,“连年出兵与朝廷抗衡,我邦已大伤元气,今逢明主,实千载难遇之机,若朝廷果如传言,意在中兴,我邦亦广被恩荫,民得安、邦得兴!”
“眼前是大军逼境啊!……”
“薛讷,当今名将。”李失活勾下头去,一边思忖着,一边缓缓回答兄弟,“他曾十四年镇守幽州,不为边功扰境伤民,今孤遣你前往檀州上表,实则欲仗薛老将军之力,将此归诚之心,上达圣聪。”在稍作停顿之后,李失活抬起头来,对弟弟微笑着推测道,“再者,以薛老将军之明,岂能在此暑热难当之季,长途跋涉之后,贸然出兵?明日一早,孤就为汝饯行?”
“阿哥,弟虽捧衰前往,这斡鲁朵的防务,望勿松懈!”
“汝放心去吧!”望着忧心忡忡的弟弟,李失活重上石阶,步入中厅,抚着那比他高了整整一尺的体魄雄伟的弟弟,低声说道,“少时你可留在署中小憩片刻,看看孤近日来可曾懈怠过?”
“啊!”知道哥哥虽在请奏受抚,但仍在精心安排战事,李失荣放心了。他也觉得哥哥对薛讷寄予希望,并非无据,刚才的偏激情绪,也平息了不少。但他还是在收起黄绫疏表时,提醒哥哥:“阿哥精细过人,小弟自当无虑;但兵家行事,诡谲万端;薛讷老儿,更非常人!阿哥虽有备无患,但亦仍与各邦首领——议为上……”
李失活摇摇头,打断了弟弟的告诫。按理,应该按弟弟的谏议,将近日的计虑、部署向各邦首领交个底。面对薛讷,要慎之而又慎才行呵!但是,碍着个突厥可汗默啜,李失活却不得不深居斡鲁朵院庭之中,独自筹谋,不到用时,不向各方交底!这默啜,朝廷从未亏待过他邦,但从高祖起,他的祖父辈,便以侵扰边境为己任,直至眼下;这还不说,对其他小邦邻国,该邦也多欺凌并吞。突厥及其首领的这种种行径,深为李失活痛恨,若不是已故大可汗李尽忠与之结盟在先,他实在不齿与之为伍。本度,他又应牒而来,竟率着两万铁骑!细心精明的李失活,迅速将他安置于松漠城中,并暗布伏兵于城外山谷中,以防万一。面对这样的盟友,他又怎敢交底呢?
见哥哥并不明言,李失荣也不再说什么,他静候着,等哥哥向他介绍战事的安排。
朱衣内使在宣政殿殿阶上,高声向殿两侧的紫微、黄门二省,以及宏文馆、史馆,御史台等廨署宣告午时已到,各官散衙时,姚崇却仍瞅着自己面前案上的一纸铭文在发愣。侧厅里,卢怀慎却揉着发酸的两眼,用拳头轻擂着腰椎处。不太怕热的老相国,今儿也闹了个满头大汗。他面前的案上,也摊着和中堂里姚崇案上相同的铭文。他把自己的腰部擂得舒服一点了,才撑着公案立起来,用铁尺镇纸将那铭文压住,这才转身在厅角的承帽钩上,取下乌纱幞头来,抖抖索索地戴在自己那银发稀疏的头上,朝通向中堂的门口走去。可是当他一望见姚崇对纸发愣的模样,又赶紧收回迈向门口的足来,退回自己的座上去。
他一看见近来姚崇常常在中堂里出现的这副神情,他的心就发怵。
细细想来,从两月前麟德殿召见,皇帝又单独于东阁赐宴之后,卢怀慎就发现姚崇那跳动着一颗雄心的胸腔,被压上了无形的重物。在百官前,他虽仍不失镇静、沉着、敏锐的风度;但每当步入台省后,他便常常愁眉不展,短叹长吁。更令卢怀慎暗中纳闷、吃惊的是:就在薛讷誓师出兵的当天,姚崇竟在中堂拟起求避相位的表章来了!在他苦相劝解后,他才收起了避相的念头,但悒悒不乐的神情,心事重重的吁叹,却日复一日在加深、加重。
眼下,可不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消沉的时候啊!
由于旱灾,京畿小春大为歉收;官仓皇库原本早无储备,宫室的供给大成问题。度支郎过去曾有驾幸东都洛阳、以度夏荒的谏议,但最近却罢议了。原来汴州刺使倪若水,已连番告灾,报奏飞蝗为害,河南、山东全境,稼禾十之四、五已被蝗虫所损,因此东都自身难保,更不要说帮助皇室度荒了!京襄夏荒如何赈给?河南、山东大灾如何解救?都是中枢省台急待筹措之事;更不要说,薛讷征北大军耗资不少,也要他这兼管兵部的冢宰拨给;战事如何,也要他尽心运筹。
但是,论治政,卢怀慎绝不如姚崇;论机敏,卢怀慎更不如姚崇;就是论言谈,卢怀慎也无法和姚崇相匹。名副其实的“伴食宰相”啊,又怎能治得好“救时之相”的心病?最多,姚崇皱眉,他把眉皱得更是白花花一坨;姚崇吁叹,他更是吁叹不止罢了。
今天,他见姚崇对纸发愣,他的忧虑,就更甚平日十倍。他怕姚崇被一件件违心碍意之事,逼得再次横下心来避相,那,又该怎么办呢?
原来,放在他们面前的这一纸铭文,是昨日偏殿召见时,玄宗皇帝喜孜孜地连着殿中监姜皎的贺表,一道交给他们二人的。二人脆接过来,展开一看,原来是当年武后命铸九州鼎,铸成后她亲自制成的九鼎铭文之一的“豫州鼎铭”,一共八句话:
牺农首出,
轩昊应期,
唐虞继踵,
汤武乘时。
天下光宅,
域内雍熙,
上玄降鉴,
方建隆基。
“姜皎表贺,以此为朕受命之符,”皇帝对两大臣怡然地说,“朕亦深感其祥!兼之,昨日太史报奏:日食不食,更主国运洪昌!二卿当宣示史官,颁告中外,普天同庆之!”
……
“日食不验,太史之过也!”一回到省台,姚崇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恼怒,对卢怀慎说,“月初太史局奏报日食,请君偏殿避灾时,一行和尚便来罔极寺中,对我说过,依他之计算,本年并无日食。今果如一行之推算,明明是太史推算不准,却救普天相庆,是诬天也!至于姜皎所献鼎铭,”姚崇把那铭文黄纸一下掷于案沿,愤愤地说:“系采偶然之文以为符命,小臣之谄也!你我身为宰相,不敢明斥其奸,反而实之,是侮今上呵!上诬于天,下侮其君,国运可知,何来洪昌?何可普天同庆!”
深知姚崇为人豁达稳重,不轻易示人以辞色的卢怀慎,见姚崇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已知不是言辞、尤其是自己那干涩的盲辞所能劝慰的。当时,也只能陪坐中堂,听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