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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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窦怀贞,送公主大驾返第!”窦怀贞再次朗声欢送,以此来提醒太平注意到自己那恭敬送驾的姿态。
“二卿免礼!明日早朝相见吧!”太平说罢便由执事仪仗、公主府的仆从们拥着出了中书省。
“来人哪!”太平公主的香舆、仪仗刚刚出了月华门,窦怀贞便撑着象笏,立起身来,朝外廊威严地呼唤着。他的随班闻呼来到堂下,他似乎不屑再向姚元之虚礼应酬似的,头也不回地步下堂阶,在跟班仆从搀扶下,去月华门外打马回府去了。
姚元之那不足十人的随从班子,见窦怀贞在仆从们的簇拥下出了中书省,也忙从过廊上齐集中堂阶下,准备接姚元之回府。但姚元之却焦急地在堂内踱步,并无回府的意思。他揣测太平此时不进宫奏报今上的原因,是虑及李隆基尚在后宫与皇帝共进午膳。但太平废立东宫之奏,绝不会拖至明日早朝!说不定,回府小憩片刻,这个心毒手狠的女人便会进入后宫,向今上奏告易置东宫一事。面对这急转直下的政局,如此紧迫的时间,姚元之不知应该如何行动,才能挽回已临近险滩的危舟……
“还是尽快找宋璟商议一应急之策吧!”姚元之来回踱步,苦苦思索,仍无计可施,最后终于作出了决定。他撩起紫袍,迈开大步,下了中堂石阶,正要向随从发出“速去宋相爷府第”的话时,忽然从月华门传来了宋璟焦急的呼唤声:“姚大人!”
“啊!宋大人!”姚元之也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伸出冷汗涔涔的手来,携着宋璟那热汗淋淋的手,“快!进里厅去吧!”
“太平呢?”宋璟和姚元之踏上石阶,进入中堂,穿过侧门,进了里厅,向姚元之问道。
“你也知道由她主议处分太子一事了?”
“高力士已到我宅中将李守德被杀、太平延祸太子之事,详细对我说了!”宋璟简要地回答了姚元之,“难道如此之快,便议决了?”
“宋大人!东宫已经危在旦夕了!”
“啊?!”
“太平强词夺理,以一己之见作为省议,即将奏报今上,要今上改立太子!”
“万不能易置东宫!”刚刚落座的宋璟,听姚元之一说,陡地立起身子,勃然大怒,“东宫有大功于天下,乃宗庙社稷之主。今若易置,必使朝野失望,国无宁日了!”
“可是今上既受蔽于妖僧惠范,又与太平同气;省中七相,窦怀贞等阿附太平之徒,已占其五;明日朝议,你我二人,又奈太平何!”
“姚大人,事已至此,你我二人只有立即进宫面君,冒死进谏,或许还有挽救之望!”
“唉!”姚元之听宋璟提出此议,也立起身来,搓手沉吟良久,才悲观地对宋璟说,“为国死谏,原本是我等之道;但太平奸猾无比,只怕画虎类犬,更为东宫招祸……”
“姚大人!”宋璟愤然截断姚元之的悲叹,“事已至此,不背水一战,东宫之危则更甚!……自新朝重新起用斜封滥官之后,国之纲纪,又趋颓败;民怨沸腾,朝野失望;而诸蕃见此,亦揣测出朝阁不宁,或不再朝贡,或滋扰生事,致使边民不堪其扰,纷纷窜逃;官军胆寒,难于保卫疆土!更兼旱涝蝗灾此起彼现,虽频频上本奏君,却只坛祭而已!国事如此,若再易置东宫,奸逆乘机而入,则我朝重蹈前两朝之故辙,当为期在即了!姚大人!国有太平难太平!我二人今日进宫,定要死谏今上,速置太平于边远州郡,才是保宗庙社稷无损的万全之策!我们就尽快进宫面君去吧!”
宋璟激昂慷慨之辞,涤荡了姚元之悲观失望的心情。他毅然朝宋璟一拱手:“请!”二人便比肩出厅,撩着紫袍,迈开大步,朝大内而去。
因为在祭祀日中,加之父子两人都才经历了搜杀李守德这件祸事,所以睿宗和李隆基都只聊作表示地吃了几箸素菜,喝了一小盏粥羹,便撤了席。睿宗又对儿子抚慰再三,才叫东宫的侍从们,服侍着太子返还东宫。
李隆基上了玉花骢后,放松缰绳,也不准侍从挥鞭催促它,由它缓移四蹄,顺着南北大街,往兴安门走去。玉花骢,这匹李隆基的宝马,和他的另一匹宝马照夜白相比,从外表上的气度看,它显得娴静、温柔;那双鼓棱棱的褐色大眼睛,灵活而富于表情,当它向你凝眸关注时,那眼睛分明象会说话。它浑身的皮毛色如碧玉,配上那玲珑秀气的身躯,远远看去,你会以为这是出自玉雕高手的一件卓绝的艺术品!南北大街两侧的梧桐,枝丫上缀着淡绿的叶苞;树下,绿茵茵的新草散发着芬芳。这些,玉花骢全不在意,这通晓人性的灵物,觉察出背上的主人心情沉重,它垂着鬃辫整洁的长颈,缓缓地、稳稳地向前走着。“叮,叮、叮当……”那颈脖上的串铃,也因它沉重而缓慢的步履,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的响声,给整个回返东宫的太子仪仗,涂上了一层凄凉颓丧的色彩。
绣着赤龙的黄绫旗,随风漫卷,导着这支毫无生气的队伍,过了兴安门。
排列在东宫大门外迎候太子的人们,无论卫士,还是宫娥,都象才被人救起的溺水者。一个个脸色蜡黄,衣冠不整,脂残粉褪。目光是那么呆板,神情是那么懦怯。
啊!与其说这是神圣的、尊严的、雍容华贵的储君宫室,倒不如说是劫后的蜂巢蚁穴。
李隆基下得马来,步履沉重地走进了府第。
中门,在他身后掩上了。
“我要去看看罪人住过的内书房,传谕太子妃及众妃、诸王子免见!”李隆基对宣事官员吩咐后,便拖着疲乏不堪的步子,向内书房一步一步走去。
李隆基用手推开内书房的双扇门,一股寒意透骨的风迎面扑来。与此同时,他仿佛看见那身材魁梧的爱将,如同平日那样跪伏在内书房的门坎边迎接他!“啊!……”他使劲揉着酸涩的双眼,再向门楣下望去,却只有穿窗而过的风,微微掀动着门帘,哪里还有什么李守德。
他轻轻地合上双眼,让心境安宁片刻,这才重新迈进内书房。
他朝李守德的卧榻上望去,一眼便看见那件绿袍叠得方方正正地放在榻中!
“砰!”李隆基猛地关死了房门,走向榻前,抱起绿袍,把脸一下埋进这已洗得发白的绫袍中……
他的双肩猛烈地抽搐着。
“守德啊!……你曾身着此袍,随我在潞州任上,纵缰驰骋,弯弓习射;你曾身着此袍,随我在终南山麓,骊山之上,逐狡兔,猎熊罴;你曾身着此袍,随我夜闯禁苑,说动钟绍京,解救羽林万骑,翦灭诸韦;你身为受封将军,却不忘这一袭绿袍……只说君臣们在扫荡妖氛后,重振朝纲,继兴太宗之世!到那时,你当赐赏万户,改换紫袍,留迹凌烟阁!又谁知你壮志未酬,竟死于乱杖之下!到而今人死袍存,你那屡立战功的马,在厩中长嘶;而那畅饮韦逆之血的飞刀,在鞘中悲泣……你为了我,慷慨捐躯;陈元礼、葛福顺、钟绍京,改授外官,远离京师;张说险遭不测,暂栖东都……而我又遇洪水扑来,猛兽相逼……”
“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是你所说的‘果熟蒂落’的时节啊?……”
李隆基的耳畔,传来了这焦灼、担忧的诘询!
这声问询,似来自冥冥之中的李守德之口,又似来自远在东都的张说之口……
“登极之时!”李隆基对自己那句许诺的含义,是清楚的。
他忍辱负重,忍痛割爱莫不为此!
太平,不是韦氏啊!她是皇室正脉,今上的御妹,自己的姑母;她,享有两朝除奸的盛誉!
如今,朝廷内外很多人,尚未认清她的真面目,如果正面与她交锋,且不说自己羽翼未丰,而姑母是虎身有翼;就是能够致其于死地,父皇不会宽容,自己也会落下弑功高望重的姑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
可是今日之事……
李隆基放下李守德的绿袍,重新陷入沉思中。
“看太平之意,定会提出废立之议!即或力士将宋璟急召于中书省,只怕也难议胜!朝中文武,多附太平,明日朝议的结局,险不可测!……”想到这里,李隆基突然伸手紧握佩剑之柄,脸色铁青地立在房中,“绝不能坐以待毙!……可禁中之军,全为太平之子和薛、岐二王所掌;兵部虽在姚卿掌握中,但远离京师的府兵,又怎能解眼下之急?而父皇又被太平紧紧挟持。东宫不比兴庆坊王府,这里看来早已潜下了太平的奸细,我小有举动,只怕便会为她所知;……不能哪!”他紧握剑柄的手,松开了。他那双浓黑剑眉,却皱成了两团墨疙瘩,“但也不能听之任之,束手就擒……。”
“咚、咚咚……”
这时,传来几声轻微的敲门声。李隆基忙过去把门闩松开。两个人推门进了书房,一头朝李隆基跪下。李隆基忙凝眸一看,竟是高力士和刘幽求!李隆基忙扶起二人,重新闩好房门,将他们引到长案边坐下,他正要问高力士太平等所议处分之事,谁知高力士更加迫不及待地向他禀告说:“恭贺太子!宋、姚二公今日立了大功!”
“啊?”李隆基望着喜形于色的高力士,一时回不过神来。
“太平公主在中书省,果然提出了废立东宫的处分;宋大人到中书省时,太平已经回府了!宋、姚二公当即进宫面奏今上,今上对太平谋废殿下之议,也深感诧异和不安!”
“啊?”李隆基那铁青的两颊,渐渐泛起了红晕。
“一见今上对此不悦,宋大人便急忙上言说:‘宋王,是陛下的长子;豳王,是高宗的长孙,太平既有废立之心,定会在这两位殿下前挑拨不已,那会使东宫永不得安宁。另外,岐王和薛王,又执掌着左右羽林军,这对太子都是很大威胁!为了储君的安全起见,臣请陛下把太平公主安置到远离京师的州郡去,宋王和豳王,也不宜留在京师;岐、薛二位殿下,应罢却左、右羽林长官之职,让二王为东宫的左、右卫率,以臣事太子!”
“今上之意呢?”李隆基呼吸急促地催问高力士。
“今上已经下制了!”刘幽求兴高采烈地对李隆基说,“已命宋王为同州刺使,豳王为豳州刺使,岐、薛二王为东宫左、右卫率。并在制中说,‘诸王、驸马自今毋得典禁兵,现任者皆改他官……!”
“太平之事呢?”
“这,”高力士稍稍有些扫兴模样,“今上说,‘朕更无兄弟,惟太平一妹,岂可远置……’”
“啊?”
“只拟制将太平安置在京师附近的蒲州。”刘幽求见李隆基对太平的安置十分急于知晓,忙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
“真想不到哇,宋、姚二卿竟向今上上言……”正在苦思对策的李隆基,听到姚、宋二人竟已挫败太平废置东宫之议,他如释重荷般粗粗地喘出一口气,才对姚、宋二相发出这样的赞叹。
“殿下!”高力士忙提醒他,“听陈元礼将军说,守德之死,与元蓉蓉有涉,望殿下速除此害才是!”
“元蓉蓉么?”李隆基听了,惊异地望着高力士,“有何为凭?”
高力士便将王毛仲在菊苑的推测告诉了李隆基。李隆基听了,再细细一想,不觉失声叫道:“是我失察,哎!失了我一名爱将!”
“想不到一个小妮子,竟有如此奸诈”刘幽求听了,也气得浑身发抖,恨恨地说。
“也怪我,见她机敏乖巧,更兼吟诗作赋,宛如上官再生,所以放在身边……”
“呵?难道是她?!”高力士听李隆基点出“上官”二字,恍然大悟,不觉喊出声来。
“呵?”
“太子殿下!你还记得先帝有一弄臣,形如人丁,诙谐多智,在郎岌死后,作戏嘲谏韦逆被杀的那个——”
“解鸭儿!”李隆基随口答道。
“对!奴才与此人极好!他常对奴才说,他有一妹,深受太平公主宠爱,特送到上官门下攻读诗书,……”
“怪我一时思虑不周,”李隆基沮丧地接过高力士的话尾,“将上官斩杀。太平定是利用她为恩人报仇心切,将她安置在东宫……”
“小小丫头,杀了便了!”刘幽求血红着眼说。
听刘幽求说出这个杀字,李隆基却沉吟起来。论理,既知蓉蓉是太平的心腹,且又因她丧失了爱将,不杀难解其恨,何况后患无穷;但要真地杀掉她,李隆基却又不忍;一是她哥哥曾死于韦逆之手,二是惜她满腹文思,一怀诗绪。再则——既已知之,便可小心防范,看她哥哥为人,和她平日志向,或许终有知我苦心之时?彼时若为我用,其用则大极矣!杀了她,太平还可以另遣心腹布我左右,那更是防不胜防……
“太子殿下!祸根不可留!”刘幽求见李隆基沉吟不语,催促起来。
“幽求呵!”李隆基微笑着,摇摇头,对刘幽求道,“若当年不杀上官,让其为我所用,只怕后果更佳啊……”
“为我所用?”刘幽求疑惑地望着李隆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