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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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吧!”
“听他们之言,实应重仗莹锋!”李隆基听完两人发自肺腑的忠耿进谏,目光灼灼地重新注视着陈元礼手中的莹锋宝剑,慨然地想到,“不早除太平,不仅中兴大唐之志难逞,就是对败弛的朝纲,作一小补救,也难遂愿啊!……”他猛收袍袖,走到了莹锋剑前……
“哼哼哼……”就在这时,李隆基的耳畔突然响起姑母那饱含着恶意的冷笑!李隆基不觉后退半步,怔住了!
他仿佛听到太平恶狠狠地质问他:“三郎!你朝姑母举起你的莹锋剑来了?你好大胆!……什么?你道姑母误国害民,与张易之、韦氏无二?……哈哈哈哈!我来问你:张易之等怂恿武太后,革唐鼎,改周朝,而今我行过这等篡逆之事吗?……不要忘了,正是为姑和张柬之等大臣密谋,除掉了张易之,恢复了大唐社稷,尔那时还是不懂世事的小娃娃哪!……
“韦氏这伙奸逆,进饼啖毒杀先帝,才引起人神共怒,招来灭门大祸!……为姑而今行过这等人神难容之事么!……
“复斜封官?明明是先帝显灵,你父皇畏惧所下的敕令!与为姑母何干?……”
“哼!”这时,李隆基分明听见姑母的说话声,变得更加森严恐怖起来,“收起你的莹锋剑吧!不用说你父皇对为姑声气相投、言听计从;不用说为姑两朝除奸,声威广播!单说眼下:中书省内,满朝文武,多属为姑的门下;羽林万骑将官,多是为姑的心腹;就连尔东宫之中,为姑也有不少耳目!……你仗起莹锋,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回旋于耳旁的笑声,既使李隆基恼怒异常,同时又使他那颗灼热的心逐渐冷静下来:“是呵,太平绝非韦氏可比,贸然行事,确似以卵击石,后果不堪……!”
但他在反复沉吟之后,却仍然伸出双手,从陈元礼手中接过了莹锋。
“殿下!”张说和陈元礼一见李隆基接过剑,都不觉惊喜地望着李隆基。
可是,也就在这时,李隆基却神情庄重地把莹锋向张说递去:“张卿接剑!”
“殿下?”
“太子!”两人愕然地望着李隆基,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果熟蒂落时节,”李隆基用他那深邃的目光望着二人,口吻显得平静而沉着,“卿莫忘将莹锋送还西京!”
张说和陈元礼听见李隆基这番话,心中大为震动。他们顿时明白李隆基还剑之意了。张说立即恭振衣冠,信赖地从李隆基手里接过了莹锋宝剑。
夜深了。
但在东都大内、东宫朝堂中,却巨烛通明,暗香飘逸。
王毛仲紧抚刀柄,在堂中临时移来的檀木长案的右方,为立于朝堂阶下沉吟的李隆基磨着墨;立于案左的李守德,在准备纸张、镇纸鎏金尺、笔。两人轻手轻脚地做着这一切,连呼吸都竭力控制着,生怕打扰了主人的诗绪。
平逆奏凯,明日就要班师返回西京了。李隆基在安顿好张说后,便要两个心腹家将在这朝堂焚香展砚,他要以诗志之。
题目业已想好:旋师喜捷。
可是,在这年轻太子心中,却翻滚起了波澜……
“复斜封、罢三铨,太平已公开挑战了!为了治服我,她连先帝的魂灵都搬出来了,还有什么毒辣的手段施不出来呢?三郎啊三郎!什么旋师喜捷!回朝,等待我的将是一场又一场的恶战!小心啊!小心!走错半步,不仅中兴之志难逞,只怕连葬身之处也难寻啊……”
……
“重福大乱虽定,但余党尚在河北等道逃窜,明日应遣李守德率一小部,向北清剿!使它死灰不得复燃,我也才能专意朝中之‘战’……”
……
“张说刚才说到,高力士要我留意姚、宋二人安危。是啊,太平行事,惯于八面埋伏,四方出兵。翦我羽翼,挫我中兴之力,是她第一要紧之事!不仅是姚、宋二卿,就是陈元礼、刘幽求、崔日用等人我也应有所安排……恶战啊,谁能一鼓而胜?……三郎呵!行兵之首,先看退路。万一失算,当有退路!能将一些贤能之士,先于朝外安顿;万一失算,亦可不失羽翼,且可保全身家……”
……
“……张说本次脱险,全仗力士!此人聪慧异常,且通权变;当将其深‘藏’之……”
李隆基止住了滚滚思潮,转过身来,步回朝堂。王毛仲忙剔去烛芯里的残烬,并在案前又点燃了两座银鹤灯。刚才一度显得有些昏暗的东宫朝堂,这时又被灯光照得金光灿灿了。
李隆基从李守德手里接过狼毫中楷,在那展于长案的楮皮纸上,用外柔内刚的隶书写道:→文·冇·人·冇·书·冇·屋←
东都逆尘起,
西京天将飞。
龙蛇开阵法,
貔虎振军威。
诈贼脑涂地,
征夫血染衣。
今宵书奏入,
明朝凯歌归!
第十五章
公孙大娘带着李隆基赏赐的十名奴仆,一辆香车,先由河南道返回河北道定州北平故乡,不料却遇上重福之乱,道途难通。结果又改道山西道,往河北定州而去。至睿宗景云二年春才抵达北平。
郎岌的书友听到公孙大娘捧着皇帝追封郎岌为谏议大夫的敕书、返归北平为郎岌整治衣冠墓、立碑的消息后,纷纷赶到公孙大娘下榻的、紧邻惠月道场后墙的“惠月附舍”客店,拜会公孙大娘,含着泪听公孙大娘讲了郎岌惨死象蹄下的情状,听到后来,一个个哽咽不止,客店里哭声一片。
公孙大娘好不容易止住自己的悲恸,向书生们打听郎岌逃出北平后家中的情况。书生们见问,都面呈凄惨之色,你一言,我一语,告诉大娘。
原来他们逃出北平的第二日,王旭就要县令派衙役到郎岌家中,把郎岌的祖母、父母、两弟一妹共六口人全部捉入县衙丢进牢中,只待捉住郎岌及公孙大娘后,再行惩处;将郎岌的家产房屋,一并充入县衙收没;而且把众书生押至县衙,施以鞭笞……
公孙大娘听到这里,心中抑制不住地升起了怒火!她急急地问:“不知我义兄的亲人现在关在何处?”
“郎岌的祖母父亲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牢里那种折磨,不上半月,便被折磨死了!”书友们悲痛地告诉大娘,“他的母亲和两弟一妹,听说被县衙判给王旭为奴,又被王旭的父母卖给一位过路的富商,连个下落都不知道!”
“阿岌哥呵!……”公孙大娘一听郎岌全家是这样惨的遭遇,悲呼一声,便晕厥过去了!她的奴仆和众书生,急忙给她灌汤的灌汤、捶背的捶背,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大娘才渐渐地缓过气来,“阿岌哥!小妹如不寻着母亲和弟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人世?……”她望着灰蒙蒙的长空,哽咽着立誓说,“小妹如不将王旭狗贼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她又对众人问道:“不知我义兄家乡郎各庄,如今怎样了?我想去那里看看。”
众人见问,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难于回答。一个年约四十五、六的老书友叹息着摇摇头,“还是暂时不去了吧!”
众人听老书友这么说,想到饱受风霜、面色憔悴的公孙大娘,看见郎岌家断壁颓垣的凄凉景象,对她那身心更是有害。于是也纷纷劝阻说,“大娘还是先在店中将养几日再去吧!”
“多谢大家关照!”公孙大娘明白众人的好意,内心十分感动。她虽也感到疲乏不堪,可是不尽快去郎各庄一趟,心里却象有座山压着一样沉重。她向众人道了谢,便吩咐仆从备好香车,马上动身前往郎各庄。书友们见她执意要去,也不便过多阻拦,便都跟随在车后,一齐往郎各庄去。
出了县城水门,夹着残冬寒意的风,裹着漫天的沙尘,向人们迎面扑来。春,大概已为京师玄都观里的桃林,绣上了绿芽,缀上了蓓蕾了吧?但她在这远离京师的幽燕之地,却还未露笑靥。公孙大娘打开车窗上的绢帘,朝永定河畔望去,只见河畔的垂柳,象一些凄苦的老人,佝偻着枯瘦的身子,任河风吹拂着稀疏的白发,望着哗哗的河水发愣……她从窗口收回视线,无力地垂下了头。一个包扎甚紧的蓝布包儿,却撞进了她的眼帘!她伸出颤巍巍的双手,从竹筐内取出了这个布包,放在膝上,解开绳索。小心翼翼地打开包布,一沓泪痕可见的疏本便展现在她的眼前!
“……自古失道破国亡家者,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目睹;……今陛下弃祖宗之业,徇女子奸逆之意,无能而禄者数千人,无功而封者百余家;造寺不止,费财货者数百亿!夺百姓口中之食以养贪残!近者更大坏选举叙用之纲纪,纵群小卖官饷爵,墨敕斜封!致使有才有识之士,报国无门;敲骨吸髓之徒,青云有路!……”
“似此为国忘身,不畏奸逆势焰万丈而敢直陈利害于人君者,实国之栋梁也!若郎岌尚在人世,岂止区区大夫之授!就是白衣而入卿相,有何不可!……”
看到郎岌那招来惨死的疏本,公孙大娘的耳里,又回荡起李隆基在东宫翠薇园中的激愤之辞来。那是在他上奏睿宗,请追封郎岌、燕钦融为谏议大夫之职,却受到窦怀贞的阻挠,认为“燕钦融及朝廷命官,皇封大夫,尚有制可缘,而郎岌乃一介白丁,岂可追授大夫之职”,在朝议中激烈争辩后,李隆基返回东宫对公孙大娘等人讲出了这番话。看着这疏本,想着李隆基的话,公孙大娘惨然地把疏本紧紧搂在怀中,泣不成声地自语道:“阿岌哥!你若被王毛仲将军寻着,齐回兴庆坊临淄王府,该有多好呵!在太子殿下的身边,你的才识定能为中兴大唐所用。也不枉你苦读寒窗、报效君王的一片赤诚……”
永定河水啊,你滔滔向东流去之水,哪里还会复返呢?
从香车内传来的嘤嘤泣声,使跟在车后的书生们,也纷纷掩面悲泣……
这条通向郎各庄的道路,在郎岌生前,是书友们常来常往的熟径。不少春之晨,夏之夕,秋月夜,冬之午,他们和郎岌在这永定河畔,指点江山,论古评今,斟酌诗文,畅抒报效朝廷的愿望。
真想不到,数月之后,郎岌竟惨死于象蹄之下!
书生们绝望而深切地感到了儒冠对自己年华、壮志的贻误!
这世道,并不重满腹经纶;
这世道,并非凭才学可跃过龙门,成为天子门生;
这世道,学富五车,不如窖藏黄金……
他们,有的愤然焚毁了诗书;有的痛心地摘去了儒巾;
在郎岌的周年忌日,他们相邀相约,来到这青草坝上,望着呜咽不已的永定河水,摇着纸幡,洒着冷酒,悄声地朝着京师方向,招着郎岌的冤魂……
公孙大娘回来了!
而且,是捧着皇帝对郎岌的敕封归来了!荒废了学业的士子们,闻讯纷纷来到了“惠月附舍”。
“真是皇帝的诏书啊!”
“听说是太子亲自向今上奏请的!”
“难怪四处都在传扬:当今太子有太宗爷的志气,要把咱大唐江山,治理得国富民殷哩!”
“郎兄一介白衣士子,竟追封为大夫!……”
“是呀,新朝要重用有才有识之士了!”
此时,他们又跟随在公孙大娘的香车之后,行进在这永定河畔、青草坝旁、通向郎各庄的路上。
虽说公孙大娘的眼泪重新勾起了他们的伤心往事,但在这批读书人的心里,却已升起了希望之光……
前面就是郎各庄!
这座与永定河南岸槐树岭遥遥相望的、曾经有着百来户人家的庄院,还不到一年,便成了一座人逃屋空,蒿草遍布的荒村!
车儿还未停稳,公孙大娘便急着跳下车来,她朝这座弥漫着沉沉死气的庄子粗略地望了一眼,便惊得愣住了。
在逃难的途中,她多次听见郎岌满腹乡思地对她讲叙过他的家乡。郎各庄,背靠西山,面依永定河,岸柳婀娜,白杨成行;百来户人家,大多以耕织为业。只可叹近年来赋税大增,水灾,蝗灾不断,不少人弃家而逃。到他和大娘仓皇逃出故土前,全庄不过五、六十户人家了。
可她眼前的郎各庄,哪里还有那五、六十户人家的影子呢?
庄口上,立着一块庄碑,上段分明为重器所毁,残缺的下段,只剩下一个缺点少划的“庄”字。大娘把视线移向通往庄中的街道上,只见成群的野狗,也以同样惊惶的目光望着他们;听不见一声机杼的响动,看不见一个过往的行人……被车轮滚动声惊扰了的鸟儿,从那些歪斜的房顶、倒塌的泥墙里惊噪着拍翅飞出,在人们头上盘旋;从狭长深巷里吹向庄口的风,阴冷透骨,那如泣如诉的风声,更令聚拢在庄口的人们背脊发寒,毛发悚然……
“你们逃走后,”曾劝阻大娘暂勿来郎各庄的老书友神情黯然地告诉公孙大娘,“县衙和王旭家,多次前来扰掠。因庄中多是郎姓,不是姑表,便是连襟,那群歹徒一个也不放过。众人不堪其扰,再加上去年蝗虫遍地,颗粒无收,今日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