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中-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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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有脸出来见人?”
就都说该去他家问上一声,他不是在几年前说过换土后村人不能长寿他就在村里树上吊死吗?就都回村去了蓝家。看见蓝四十像她母亲一样,坐在灶前烧火做饭,而村长蓝百岁,却躺在床上,除了还有流淌泪水的力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动哩。实在说来,他已经瘦得没有点滴形状,像一把沤腐了的骨头的病人盖在被里。村人问了他的女儿,才知道他在冬天来时,早已开始了喉疼,半月后就滴水不能饮了。村人在那床前站到日光尽净,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层暗黑的死色。都知道他将不久于世了,连一丝说话的气力也没了,就都又扛着抬杠,提着麻绳走出了蓝家。
司马蓝走在最后。待村人都从那床边去时,他往床前站了。
“我和四十说了,开春我俩成亲。”
蓝百岁不看司马蓝,把头扭在床里,极费力地点了一下头。
“你这样活着也是受罪,”司马蓝把自己提的那根捆棺材的麻绳放在他的枕头边上,“你死了让我当村长吧,我知道该咋样让村人活过四十岁哩。”
蓝百岁看了一眼麻绳,又有泪浸流出来。
司马蓝没有再和蓝百岁说一句话儿,跟在村人后边走了出来。
这一年司马蓝十九周岁,成了一个顶天的人哩。
来日早晨,村里漫下一场大雾,深厚深厚,粘稠如白色的面糊,你伸手一抓,手里就捏下一把雾水。山脉和新地在雾中隐退了,眼前的梁道、沟壑、林地,都在雾中丢失得没有踪迹。三姓村被雾结结实实封压在山腰,如一块大的破衣烂衫,湿溜溜地贴在初春的地上。司马蓝拉开屋门,感到身子趔了一下,雾就叮叮咚咚劈着他的身子,泄进了他家房里,翻到了司马鹿和司马虎睡的床上。大雾,司马蓝说,今儿准是个好天气呢。从院落里走出来,抬头朝天空窥望时,看见从对面雾中挤出一个人来,头发上有许多灰白白的水珠,急忙忙到他面前说:
“司马蓝哥,我爹死了。”
他咚的一下惊住:
“你说啥?”
“我爹昨夜里死啦。”
雾在村街上仍如水一样平淡缓慢地流着,微细的哗哗啦啦白鳞鳞的有波有浪,从头顶新发的树叶上坠下,滴在司马蓝的头上轰然炸开。骤然之间,他对村长蓝百岁油然地生出了一些敬意,想他到底还是如他说的那样做了。村长的死,倒真的证明了这满山遍野的翻地换土,是不能救了村人的命哩。就是说,村人想活过四十,就得去做别的事情。就是说,年过十九的司马蓝,不去做别的延年的事情,他就算已经活了半生,死已经开始向他迎面扑来。盯着面前那张丰润白净却再也没有多少朝气的脸,和她水淋淋油黑的头发,他身上哐咚哐咚哆嗦几下,问有棺材没有?她说有。
他说:“四十,你回家守着去吧。”
她立住没动。
他就车转身子,冲撞着大雾向村街西端走去,边走边唤:
“村长死啦——女人缝衣,男人们挖墓,该干啥干啥啦——”
“村长死啦——以后都听我的——女人们缝衣,男人们挖墓,都起床该干啥干啥——”
“村长死啦——以后我就是三姓村的村长啦——女人们缝衣,男人们挖墓,该干啥干啥,各家各户都快起床啦——”
第四卷奶与蜜
进入腊月,各家粮食和蚂蚱尸粉都吃尽了,谁都不知道谁家是靠啥儿活在世界上,日子总是一天天过去,日出日落,流水一般。不过死人的数量比起往年是咣当一下上去了,蓝家、杜家、司马家的坟群,和雨过天晴的蘑菇样,叽叽哇哇生出一大片,爽爽朗朗的新坟土气,终日在山梁上漫溢不散。三个月功夫不到,村里死了十几个人,均匀下来,每十天都死一个半人。
‘第三十四章
阎连科
耶和华说:“我的百姓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他们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我原知道他们的痛苦。我下来是要求他们脱离苦难的,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的流奶与蜜之地。现在,百姓的哀声达到我的耳中,我也看见埃及人怎样欺压他们。故此,我打发你去,使你可以将我的百姓领出苦难来。”
旷古的灾荒似乎是年仅七岁的司马蓝用一枝狗尾巴草提着一串蚂蚱提进耙耧山脉的。那当儿,二十六岁的杜岩正在村头吃饭,夏日的亮光粘稠在他碗里金糊一团,七岁的司马蓝领着弟弟司马鹿、司马虎,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蓝百岁家的蓝五十、蓝四十、蓝三九,一串人马从村头走回来,每个孩娃脸上都张扬了的童笑,手里各提了几个红白绿紫的蚂蚱,蹦蹦跳跳走进了村里,异口同声地唱着一首歌谣:
蚂蚱飞,蚂蚱叫,
蚂蚱来到鸡笑笑,
喝蛋青,吃蛋黄,
吃完鸡蛋吃鸡肠,
鸡肉人肉都吃尽,
捡根骨头熬白汤……
杜岩的脸上浮上了一层雪白的惊异,他把碗放在树下,拦着孩娃们说,哪来的蚂蚱?答村外满天满地哩。雪白便在他年轻的脸上霜冻下来。未及再问啥儿,便看见头顶有两只蹬倒山的大蚂蚱小鸟一样飞过去,落在一棵枣树上抢吃树叶,于是,筷子从手里落在了地上。从最近的胡同插到村外,村后的一片荒草坟地里,狗尾草、蓑草、白草、齿角牙、车轮花和早已花尽可依然叶旺的迎春,挤挤攘攘地在坟头四周。一片蓝汪汪的蚂蚱群,在草地上空像搬家的蜂群样飞来飞去。有两只狗,在坟边上一蹦一跳,每一跃身,都能捉住或大或小一只蚂蚱吃进嘴里。司马蓝的大哥司马森,二哥司马林,三哥司马木,还有村里别的几个瘦小的儒瓜,矮黑得都如一段经久了锅台的烧火棍样立在坟头上,把双手伸在半空,嘴里哇哇叫着,用衣服抽打着蚂蚱群。杜岩立在草地边上,死蚂蚱雨点样落在他的脚下。他知道灾荒是果然要来了,孩娃们说鸡肉人肉都吃尽,捡一根骨头熬白汤,还有啥儿预言比孩娃的戏言更准呢?他径直跑到了司马笑笑家,看见司马蓝和弟弟虎、鹿正从狗尾巴草上御着蚂蚱喂鸡。司马笑笑在用刀刮一根锄把,满院是白黄的槐花和槐木味。
他惊讶在司马家的大门槛上。
“娃他舅,不好啦,灾荒要来了。”
司马笑笑回过身,把目光搁在他脸上。
“后晌下地锄油菜,你回家时替我把钟敲一下。”
杜岩依然骑着门槛,扶着门框不动弹。
“你听我一句,全村就我识得几个字,万年历书上说过呢,蚂蚱满天飞,三年不落雨。”
司马笑笑把锄往地上磕了一下。
“你是欺我司马笑笑不识字,不识字我也是你家的孩娃舅,也是村长哩。风调雨顺旱天在哪儿?”
杜岩从司马笑笑家走了。
杜岩在自家的屋里坐了老半天。
待天将黑时,杜岩扯着儿子杜柏,手里提了一条帆布袋儿,挎了一个柳条篮儿,走进一家院落,说嫂子,真的不好意思,家里粮不够了,前年你家借过我家十二斤小麦,要有了就还了咋样?那嫂子站在门口想想,好像想了起来,说了还粮不够及时的歉话,忙回屋挖出几碗麦来。又到另一家去,说还能想起来吧?你家去年借过我家一小篮蜀黍。再到下一家去,说让你见笑了兄弟,我来讨要你借过的一碗黑豆。就这样,走了十余家院,半个村落。柳条篮满了,布袋里也盛了一截。回家翻箱倒柜,把床搬到屋子中间,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将一缸粮食埋到了床下后,又起身盯着媳妇说:“你家还欠着咱一担粮食哩。”
司马桃花说:“你疯了?”
杜岩说:“你嫁过来时,说好了彩礼是两身衣裳,十斤棉花,可娶你的前一天,你爹又要了一担粮食。”
媳妇说:“想要叫还,你就先把我给杀了。”
杜岩没有再说啥儿,把床搬到原处,在虚土上盖了一层干草,提着篮子找了孩子娃的三个远门舅,一个远门姨,说家里准备盖两间厢房,请人自然要管人家饭吃,想借各家一篮粮食,粗粮细粮都行,就是红薯片儿也行。这样小麦和豆,蜀黍和红薯片儿,加上半篮干了的豆腐渣儿,又在另外一张床下埋了一缸。至天黑就完了事情,又到村后坟草地里,看那吃蚂蚱胀了肚子的两条狗,卧在地坟头上口吐清水,咕咕地醉呕一样,不断有活着的蚂蚱头从它的嘴里出来,在污浆里弹弹动动。再看草地上空,落日厚绸一样红亮,却没有一只蚂蚱飞动。在草地上走了一圈,用脚去踏那草丛,也不见有一只蚂蚱飞动,正在疑怀的时候,五岁的女儿竹翠来唤他回去吃饭,手里却提着一只蚂蚱,大过人的手指,四方四楞的身子,如刨子刨的青色木条,大腿铁丝一样硬在身下,不时用力踢蹬一下,把系它的绳子摇得撼天动地。杜岩一向没见过这么大的蚂蚱,扯出那蚂蚱的翅膀看看,竟赛过麻雀的宽展,仿佛孩娃们的手掌。问在哪儿捉的,竹翠指指正南一片玉蜀黍地,于是跟着竹翠走去,脸色顿时成了死灰。这样的仲秋,玉蜀黍已经吐缨,再过半月,快的就将熟秋。已经能够闻到秋天黄灿灿的气息,可是齐肩深的玉蜀地里,二寸宽的蜀黍叶子却多半都被蚂蚱吃了,缺口和破洞,在蜀黍叶上密密麻麻,织网一样结成一片。
杜岩说:“灾荒说来就来了呢。”
杜岩说:“今年怕要颗粒不收哩。”
杜岩说:“是百年不见的灾年哟,不饿死人也要逃荒呢。”
杜岩就扯着女儿回家了。
当夜睡至半夜时分,听到了有人在他家的窗台下面叫,开门出来,看见是司马笑笑立在月光中,脸上凝成了一层浅白,像落了一层霜样。他望着睡眼惺忪的杜岩,说今儿白天他冲他说话硬了,求他原谅,又问是真的要来灾年?说地里的油菜叶子忽然全都没了,就是虫蛀落了,地里也该有一层叶子,不能地上光光秃秃,棵上也光光秃秃,菜杆还在,油菜叶却荡然没了去向。二人并肩往沟下的河边走去,月光在他们脚下发出微细的被踢破的声响。槐树林的虫鸣,暴雨样急切切清亮亮地传出很远,就连河里的蛙鼓,也同往日有些异样,它们撕着嗓子,吼叫得如陨石落地,噼里啪啦,乱得不见章法,声音直撞人的胸脯。
村头上站了许多男人、女人和孩娃,似乎脸上都和司马笑笑一样,凝着的惊异苍茫茫无边无际。有孩娃在大人的腿下跑来跑去,倒是兴奋得过年越节一样。跑得最欢的是司马蓝,他在和几个孩娃捉猫藏,司马笑笑过来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