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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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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回忆:“1940年,五六月间,我请胡服(刘少奇)同志到皖东北来,在他主持下,召开党政军干部会议,解决了党内不团结、本位主义、不明确发展敌后根据地与游击战争等问题。会后撤消了苏皖总队,留下韦国清(注:后任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的南进支队。从此,工作方针、政策明确了,从前限于军事工作,不注意群众工作,这时也纠正了。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我说少奇同志在华中抗战是执行毛主席路线的,他们就把我划在刘邓的线上了。”

谈到这里,父亲说:“我从来没有过树立自己山头的想法,也从不搞什么派别,争什么地位,那是可耻的。只要对党的事业有利,我干什么都行。”

我知道他是有所指的。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战争的舞台造就了多少英雄。共产党内也不例外,向党要兵权的,搞独立拉山头的,占据一方拥兵自重的,也不乏其人。父亲说:“在党的历史上,这种人,早晚是要翻车的!把党的事业看成是他的一己天下,把多少同志牺牲换来的胜利当成自己向党争功的资本,我历来最鄙视的就是这些人,也从不靠他们的山头。你就看吧,这种人,十个有十个是要倒霉的!”

要深刻理解毛泽东的建军思想,理解毛泽东一再提到的,“是枪指挥党,还是党指挥枪?”就必须了解历史,了解三湾改编,了解古田会议;当然,也包括了解皖东北。

形势的发展令人目不暇接。大柏圩子一仗消灭了马馨亭,这就把盛子瑾逼到了墙角,这个自比周瑜的粉面金刚,终于进入了他自己设计好的怪圈,盛子瑾此时已走投无路。国民党安徽省政府以“勾结奸匪抗击国军”罪下令通缉他这个叛徒。回去的路堵死了,那么就投靠共产党吧。父亲挽留他,统战部长刘玉柱劝说他,珍惜以往的友谊,联合起来共同抗日。共产党开出的条件是,继续拥戴他担任皖东北行署的最高专员。

刘玉柱回忆,苏皖区党委做出决定:“争取盛留,准备盛走。盛留,则与他合作抗战到底;盛走,我们则接管政权,建立我党我军公开领导的抗日民主根据地。”同时,区党委要求各级党的组织,凡属我党干部掌握的武装,一人一枪都不许丢失。(注《刘玉柱纪念文集》187页)

父亲说:“我知道他是一定会走的。我们的力量生长使他害怕;而且他也不愿意脱离复兴社戴笠那里的关系。”“盛虽然是抗日的,但不是如有些同志所说,盛是左派。他个人野心很大,是想利用共产党,把我们融化成他的干部。他说,共产党三不要,不要金钱,不要美女,不要地位,何苦呢?跟上我,不会吃亏的。这使我警觉,他是个危险的人。”

果然,盛子瑾向戴笠求救了。戴笠说就投靠到苏北李明扬(注:抗战时期为国民党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地方实力派人物)那里吧。盛一面假意逢迎,一面却将前去劝慰的我党三名领导干部扣留为人质,裹挟着逃离皖东北。形势急转直下。他真笨!人急了容易犯糊涂,关键时刻,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军立即封锁了出境的通道,国共终于走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众目睽睽之下,又在皖东北境内,怎么说动粗就动粗呢?毕竟还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况且人质还在人家手里。关云长不还上演过一段华容道吗?父亲上前去,手一挥,部队退避两厢,闪开一条通道。随后,江北指挥部张云逸部得到消息,途中将盛截获。刘少奇亲自设宴,席间极尽挽留之词。盛子瑾哪里还吃得下,怒不可遏,说你共产党、张爱萍“言而无信”,到了这一步,还谈什么合作?胜利者总是宽容的,刘少奇微笑着说,枪就不要带了吧。盛和夫人带着细软随从,一行30个挑担伤心地向东走去。

盛子瑾逃离后,国民党在皖东北的势力顷刻间便土崩瓦解。父亲立即公示社会,宣布我党从即日起正式接管皖东北政权,建立共产党领导下的各党派和民间团体联合的抗日民主政府。

真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啊!

盛子瑾事件,被国民党列为共产党破坏国共合作的五大罪状之一,即使在我党内部也颇有微词。我找到父亲在华中局扩大会议上就这一问题所做的阐述:“我们党中也有些人认为我们不应该如此发急(即不应该如此做)。我们认为在他准备逃跑前,我们这样做及这样的布置是必要的,是对的。”

我问过父亲,他说,这是对敌斗争。当然,他也承认,即使是对敌斗争也不是什么手段都能采用的。看过《三国演义》了吧,诸葛亮和周瑜最大的不同,前者是阳谋,后者喜欢搞阴谋。在和盛子瑾的既联合又斗争中,用的是智慧,是阳谋!按现在的说法,叫什么……对,游戏规则。

在阶级大搏杀的舞台上,个人是没有选择的。

盛子瑾后来回到了戴笠那里,但解放后没能去台湾,被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扬帆抓住。盛希望父亲救他,父亲写了封信去,说明盛是抗战的,在皖东北对共产党也是做出过贡献的,至于他到戴笠那里以后,有没有做过恶事,就不知道了。盛的夫人杨文蔚女士,在被关押期间也给父亲来过信,父亲给当地政府去信,他说,善待她吧……她出狱后就留在监狱的医院工作了。

60年过去了,整整一个甲子,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早已随着岁月的风飘散。撇开政治,就盛个人的命运来说,的确带有些悲剧的色彩。盛子瑾是怀有抱负的,像父亲后来信上写的,是做过贡献的。但盛毕竟缺乏像我父亲那样统揽全局的眼光和因势利导的能力。虽然在初期,国民党的力量要远远大于共产党,但他们各自的野心太大,都要搞自己的独立王国。盛的初衷是想利用共产党来摆脱国民党桂系对他的控制,但眼看着共产党坐大,却又无计可施,最终在两大板块的挤压下粉身碎骨。现在想来,桂系也是蠢,何必呢!扶持一下盛子瑾有什么不好,他无非是有些个人野心,非派人取代他,结果给了共产党一个机会。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控制不了的,不是你的,非要强求,最后只能失去。乱世的中国,群雄并起,但总归要天下一统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盛子瑾垮台后,就剩下许志远这支武装了。这是一股更为凶残的带有黑恶性质的地方势力。他们明里归属桂系,暗中勾结日伪。盛子瑾势力瓦解后,既给了许志远一个警告也给了他一个取代的机会,他秘密奔赴桂系省府所在地立煌商讨应对之策。

兵将分离,乃天赐良机,父亲决心乘此解除许部武装,一统皖东北天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但许的大本营老周圩子,高墙深垒,易守难攻,一旦打成胶着,不仅引发桂系增援,附近的鬼子也会竭尽相助。只可智取,不可强攻。他想了一夜,第二天在作战会议上,他说:拟请示少奇同志,请新四军五支队罗炳辉部断住许志远的归路,我带一个警卫班假借谈判名义先行进入老周圩子,夜里看见吊桥放下,你们就摸进来……如此如此这般。

赵汇川后来回忆说,我们听了,怎么觉得首长像是在说胡话!从彭雪枫处借来的老一团团长张太生说,哪有司令员去卧底的?张震球不解地说,你要学孙悟空,钻到人家肚子里去?会上不仅一致反对,而且觉得荒唐。父亲回忆说:“除了强攻,诸位有什么好办法?既然没有,就听我的。”说实在的,如回到那个年代,我也不能赞同。他给我解释道:“和许,名义上还在合作,老周圩子的士绅周汉波是要抗日的,我亲自造访,哪里会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一切如预料,许的副官果然相迎,当晚少不了杯觥酒盏一番。不想,席间突然传来许志远被我军扣留的消息,气氛立马紧张,双方警卫人员的手一下子都按在枪机上。父亲假借酒兴说,误会,我这就写个条子送出去,叫他们放人就是了。父亲说:“大概认为我还在他们手里捏着吧。后来都喝得酩酊大醉。夜深了,我就和警卫员上了城楼,缴了守卫的械,放下吊桥,发出信号。送条子出去的警卫员带着赵汇川他们冲进来……不费一枪一弹。”

小时候,看曲波的小说《林海雪原》,我们问父母,真这么邪乎吗?吹吧!我妈妈在一边说,怎么没有?你爸爸就干过杨子荣这种事。老了他回忆这段往事时说:“说我是杨子荣,不像,说王佐断臂混入敌营倒有点这个意思。”我说,是特洛伊木马!“什么?”他听不明白了。

他后来写了首叙事体的长诗:“欲效木马计,谁去做内应。……君不见,王佐断臂破金兵,此番内应闯敌营。”

这只是个插曲。此前,泗县的黎纯一已经逃离,灵璧的许志远一完蛋,雷杰三、柏逸荪这些土顽就不在话下了。于是,皖东北五县十六区全部归顺。老爷子这时自己能掌控的队伍有4000人了,他把他们编到彭雪枫的系列中,号称新四军6纵队4总队,下属3个团,再加上从彭雪枫借来的一个团,共4个团了。另外,华中局决定,苏鲁豫支队和陇海南进支队的两支力量也归他指挥调度,今非昔比,老爷子可以组织打大仗了。他在诗中记载:“敌伪西扫荡,韩顽东侵凌,三军紧携手,……席卷运河滨。”三军即指八路军苏鲁豫支队、陇海南进支队和他自己创建的新四军第四总队。

“从那时起,我真正可以独当一面了。”我想起了父亲讲这句话时的自豪神情。他从单枪匹马闯入皖东北,到完全掌控皖东北的局面,前后约用了一年。如果从离开延安算起,已经整整3年了。在这3年里,两年是在闯荡、彷徨,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后,走向成功,只用了一年。

对于自己的成功,父亲每每回忆起来,总会感慨地说:“应该说,先我进去的是山东分局派去的杨纯同志。她成立了苏皖地委,统一泗、灵、五三县党的地下工作。安徽省工委张劲夫派去了江上青同志。三支队赵汇川、独立支队徐仲天,都是共产党控制的队伍。南进支队的钟辉、张震寰活动在邳睢铜一带。苏鲁豫支队的彭明治、吴法宪活动在陇海路以北,吴法宪带了一个团到萧县、灵璧活动过,后来还有李浩然支队。我进去工作开展得很顺利,是和他们造成的基础分不开的。另一路是从立煌郑位三派来的,廖量之,大革命被捕(字迹不清)过,还有赵敏、张国权,他们比杨纯过来得还早。有的同志牺牲了,同去的刘作孚同志,后来在淮北反扫荡中牺牲了(注:这里指1946年自卫战争),记得他们的人不多了。”(注:《1959年与安徽省党史办同志的谈话纪要》)在后来的回忆中,父亲还专门提及“或是后来犯过错误的,如吴法宪,但对革命做过的贡献不能抹去。”

父亲在回忆中多次提到杨纯同志。杨纯曾是我父亲在开辟皖东北初期得力的帮手和搭档,他们在险恶的条件下相依相协,孤军奋斗。后来她走进了他的生活,在他人生经历中播出了一段浪漫的插曲。看得出,从他们第一次在路边邂逅,杨纯就喜欢上了这位比自己大3岁的年轻的省委书记。但他们终没有能继续走下去,一年后,他们分手了。我看过苏联影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到保尔,看到保尔战火中的恋人丽达,我总会想起杨纯,虽然我不可能见到她年轻时的样子,虽然保尔和丽达最终也没能走到一起。我曾多次问到过父亲,但他总是箴口不言,只是这次谈起皖东北,他说了她许多,但也就是工作、战斗。从父亲那里我只得到了一个印象:她在事业上帮助过他。

关于他们的逸闻,版本很多,但问起一些老人,他们大多都箴口不谈。这也好,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媒体炒作,还不乱套了?但我还是听到了一条关于他们吵架的描述:杨纯气不过说,你知道什么叫丈夫吗?你爸反唇相讥:“丈夫就是离你一丈远的男人!”我问父亲有过这事吗?他说:“你问陈光薇啊……”就没话了。爱情是浪漫的,而生活是现实的,当在战火纷飞中生成的情感最终沉寂下来时,两个刚性的男女,保尔和丽达还能走到一起吗?

皖东北在众多的抗日根据地中,它的地位、成就、名气,都是微不足道的。但像它一样,靠几个个人,和一些零散的部队在这里折腾起来的,怕也是不多的。父亲说:“我从来不羡慕别人如何有成就,也不想去争能给我个什么位置,连想都不想。我只按我自己认定的去做,埋头苦干,做出成绩来,做得最好,证明自己,就够了。我这一辈子都是这样。”我想,不管历史书上怎么评价当时在这个地区每个领导人的功过是非,但皖东北的这段历史,不会不给人们留下印象的。在以后的岁月中,在面临困难局面时,中央和军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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