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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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牌楼的两旁挂着彩绘的桃符①,画着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手执苇索的神荼、郁垒②像。门上挂两个专为丧事定做的扁圆形执事灯笼,一面是“候补知县”,一面是“林府”,共六个蓝色扁宋大字。第二三进房所有楼下的房间全都腾了出来,准备给衙门里来的太爷大爷二爷们住。后院里朝东搭一座席棚,放着一张条案几把椅子,准备太爷到了以后验尸问事儿。三具死尸虽然都在原地纹丝儿未动,可都已经点起了倒头灯,还给引魂神烧送了冥钞纸钱。牛栏门口放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用香烛酒果供着林国栋两口子的神主,准备等验完尸以后,领到前院灵堂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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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桃符──桃木板上彩绘神荼郁垒像,称为桃符,用来镇鬼压邪。
② 神荼、郁垒──读若shēn shū yù lǜ伸舒郁律,是传说中两个管鬼的神。见古本《山海经》,今本《山海经》无。
林家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巴巴儿地等着县太爷到来。大家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交了酉时,才见来旺儿一脸的油汗,气急败坏地赶回来了。进了门,直扑上房找到了林炳回话说:
“到了城里,正赶上太爷坐早堂点卯,门上回了进去,当堂递了禀帖。太爷又问了几句话,就摆了摆手叫我先回来,还说他随后就到。我在衙门口一直等到放炮鸣锣太爷升了轿子,这才赶回来的。估摸着再有半个来时辰,太爷的轿子就该到了。”
林炳点了点头,又问一共来了多少人。来旺儿眨巴眨巴眼睛,却答不上话来,只得说:
“我是在太爷轿子前面走的,一共有多少人,怎么看得清呢?再等我数完了人数,走到太爷轿子后面去了,可就赶不回来啦!”
林炳骂了他一句“混帐行子”,叫他快去把林国梁和老学究请过来,自己赶紧换了雀顶①公服,坐在客厅上,专等太爷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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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雀顶──清制:举人公服冠顶,用镂花银座,上衔金雀。生员则衔银雀,通称“雀顶”。
林国梁就了护丧正位以后,在第二进西厢房辟了一间账房间,正在分拨各项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听来旺儿说是太爷快到了,先奔厨房去看看酒饭端正也未,再吩咐童仆把走廊院子扫扫,桌椅门窗擦擦,这才掸掸袖子正正冠,一步一摇地摇到客厅里来。
林炳见林国梁到了,先问了问接官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又问了问多少人出去报丧,有遗漏的亲友也无,再说了一些别的事情,却还不见老学究过来。问来旺儿,回说已经去请过了,老学究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只说了声“知道了”。林炳琢磨着准是早上的气儿还没有消,就和林国梁一起踱过去专诚敦请。好说歹说,废话说了一大车,老学究总算是披上了公服,顶上银雀,横拉竖拽地让他们给拖了来了。
三个人在客厅里聊着天儿,又不敢离去,一直等到酉正已过太阳快要下山的当口,才隐隐约约听见远处锣声响了过来,估摸着准是太爷到了,赶紧到大门外面一字儿排开等着。
这时候,林村新桥已经建成,听到了锣声,过不了多久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大小几顶轿子缓缓过桥而来。头里是两名穿号衣的民壮抬着一面闪闪发亮的二尺半大铜锣鸣锣开道,嘴里吆喝着,禁止行人往来。紧接着六个执事衙役扛着三副“肃静”“回避”“缙云县正堂”的黑漆金字虎头牌。红伞①后面,是一顶蓝呢八抬大轿,四个上身穿着写有“缙云县民壮”字样的号褂、手里捧着阔刃虎头刀的扶轿亲兵和两个戴着大帽子②的跟班儿小厮。民壮捕快③,来了不下十五六个,一个个身穿皂衣,腰系黑带,脚登乌靴,头戴卷边儿辣椒帽,插着鸟羽,浑身上下一团漆黑,从里面的心肝到外表的衣着,无一不是像青炭似的墨黑墨黑。有手持盾牌刀的,有肩扛水火棍的,还有带着各色刑杖刑具的,两人一排,走得倒还整齐。最后面是一溜儿三乘白布篷小轿,坐的是文案④、书办⑤和仵作⑥。三班是役,六房是吏,不管道儿近道儿远,太爷出行,是役的只能走着,是吏的就得抬着,这是千百年来立下的规矩。全班人马,连抬轿子的全算上,不下四五十人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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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红伞──官员出行时的一种仪仗,用黄红蓝等色罗绢制成,因此也叫“罗伞”。按制七品知县只能用蓝伞,来的这个知县是个五品官,所以用红伞。
② 大帽子──即红缨帽。
③ 民壮捕快──民壮是清代州县官的卫兵,兼管站堂行刑,即三班中的壮班。捕快,即三班中的快班,管辑捕拘拿。
④ 文案──草拟文犊、掌管档案的书吏。
⑤ 书办:掌管文书、记录的书吏。
⑥ 仵作──检验吏。
全副执事和八抬大轿到了大门口,连停都没停一停,就径直进大门里面去了。紧跟着三班衙没一对对肩并肩地鱼贯而入,倒是刑房书吏的架子小些,一溜儿三乘小轿,都在大门外面落了地,打轿子里面摇摇摆摆地走出三个穿长衫的斯文先生来。打头的一位不到三十岁年纪,白净面皮,手里拿着皮护书⑦,样子像个书办,下轿来见门口一字儿排着老少三位在躬身迎接,两个戴着雀顶,一个是瓜皮小帽、深蓝色细布长衫,心知不是地方上就是本主儿,于是走上前去,正要动问,林国梁是个机灵人,没等人家开口,就赶紧迎前一步,打了一个千儿,口称“本村保正林国梁伺候老爷们!”站起来又引见林炳和老学究。三位长袍先生见是两座雀顶,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不敢过于傲慢,彼此拱了拱手。老学究却一躬到地,嘴里念念有词,说几句“有失远迎,当面谢罪”之类的客气话。三位长衫客人见老学究酸溜溜的样子,又迂又腐,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那位文案相公先冲书办挤鼓挤鼓眼睛,然后对林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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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护书──用皮子或漆布做成的多层夹袋,一般用于出行时存放文书、拜帖等物品,类似后来的公文皮包。
“太爷的轿子抬进去半天儿了,我们几个不用张罗,快去接应太爷要紧。简慢了太爷,怪罪下来,那可是拿刀子哄孩子──不是玩儿的啦!”
林炳一者是新科举人老爷,二者又是壶镇团防局的总办,在地方上也算得是位头面人物了,在这几个县衙小吏面前,当然不会过于卑躬屈节,只是举起右手,略低一低头,让三位长衫先生走在头里,于是六个人分为两排,一前一后谦让着一齐进了大门儿。
走到客厅前面,一应仪仗执事三班衙役都在两廊前面整整齐齐地站成了班儿,八抬大轿在滴水檐前冲北停着,两名亲随正打起轿帘儿,从桥子里慢条斯理儿地走出一位袍带整齐的五品官员来,只见他头戴水晶顶子①红缨暖帽,脑后拖着花翎②;一身补褂③,胸前挂着朝珠④,饰有金丝刺绣的腰带上系着大大小小好几个荷包儿,有一个滚圆的荷包儿①,一面绣着花儿一面却挖出一个圆窟窿来,用五色彩线锁的边儿,包儿里装一个鹅蛋大小扁圆形耷拉表②,不用取出来就能看到雪白的表盘上有一长一短两根漆黑的表针和转圈儿一溜儿十几个纵横交错的罗马数字③;脚上没穿厚底朝靴,却登着一双薄底短筒的抓地虎快靴,为的是山区路窄,有那过不去八抬大轿的隘道险路,可以下轿来走上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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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顶子──顶戴的俗称。清制:官品大小,以帽子上的顶珠色质来区别,按品级有红宝石、珊瑚、蓝宝石、青金石、水晶、砗磲(一种最大的蛤蜊外壳)、素金及阴阳文镂花金等九种。水晶顶子,表示是五品官。
② 花翎──即孔雀翎,清朝官员拖在帽后表示荣耀的装饰品。本来由皇帝赏赐给建有军功的人或贵族,后来凡五品以上的官员就可以捐戴。
③ 补褂──即补服,是清朝官员的礼服。参看160 页注。
④ 朝珠──清朝五品以上文职官员的翰林、中书等官员挂在胸前的装饰品,用奇南木或珊瑚等做成,共一百零八颗,本是念珠一类的东西。
① 荷包儿──一种两面绣花的扁形小袋,用绸缎一类材料做成,袋口抽带,挂在腰间,用来装槟榔、药品及零星小物件,也是一种装饰品。
② 耷拉表──当时对挂表的俗称。
③ 罗马数字──指ⅠⅡⅢ ⅣⅤⅥ这些数码字。
林炳抢上前来,正好跟金太爷打了个照面儿,这才看清了这位太爷的尊容贵貌:个儿不高,瘦得跟猴儿似的,端着两个肩膀,干瘪细小的身躯裹在补服里,好像连肋骨都能够一根根数出来似的。往多里说,连冠带袍靴都算上,也过不去九十斤这个数儿去。一张三角脸扣在大帽子下面,脸型变得更加短更加接近三角形了。溜尖的下巴颏儿,扁平的鼻子,配上两只努出来的金鱼眼睛,长在一条细长的脖子上,再加上两条细胳膊,越看越像一头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大青螳螂。脸上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白得简直出奇,还没有留须,深陷的两腮,没有三钱肉,却从蜡白的皮肉中隐隐透出一层淡淡的浅绿色来。两个凹下去的眼窝儿,周遭一圈儿灰黑,嵌着一双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死羊眼。明眼人不用细问,一望而知这是个酒色过度,大烟抽得过多,天日见得太少的症候。只见他躬着身子撩起衣裾迈出轿子来,显得十分疲惫不堪的样子,脸上连一丝儿笑意都没有。轿班抽起后杠,金太爷迈起四方步不慌不忙地走出轿杠外头来,就站住了。
林炳等三人连忙迎上前去躬身唱了一个喏。林国梁正想开口,一眼看见这位打皇帝身边来的京官那一脸的死相,竟把事先背得滚瓜烂熟的一篇绝妙接官词儿忘得连一个字儿也记不起来了,直吓得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连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成句。那位书办见乡下地保没上过台盘,怯场了,赶紧抢上一步,代禀说:
“本方地保乡约和壶镇团总特来迎接金大人!”
县太爷连眼皮儿也没抬一下,只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瘦骨嶙峋、指甲足有半寸多长的手来轻轻一摆,牙缝里挤出一声尖细尖细的京腔说:
“留林团总花厅叙话,其余免见。传话三班两廊伺候,不得走散。”
幸亏两个亲随是金太爷从北边带来的,到县半年多来,也学会了几句半吊子的本地话,就用这种半带京腔的缙云话大声地拖长了尾音复述了一遍。地保乡约见太爷对自己不感兴趣,忙躬着身子退了下来。林炳赶忙也闪在一边,等太爷迈起方步走过去以后,悄悄儿地托林国梁张罗一下两廊的二爷和轿班们,自己回头跟太爷和三位长衫先生进了花厅。
金太爷大剌剌地在正当中专为他准备好了的太师椅上落座,两名亲随在身后侍立。客厅上东西两厢各有两张交椅一张茶几,林炳把文案和书办让到东厢椅子上坐下,把仵作让到西厢上首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却在一旁站立。来旺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托盘里端着四个盖碗,跪献了香茗。林炳这才又打一躬,撇着南腔北调的半吊子官话说:
“大人远道驾临寒舍,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山野村民,不谙礼仪,款待不周,也望大人及诸位相公多多包涵。”
县太爷一脸的倦容,两只睡不醒的眼睛斜了林炳一眼,见他还在一旁站着,就又摆一摆他的那只佛手,有气无力地带着鼻音迸出一句话来:
“好说,好说。到了林团总府上,本县是客人,团总是主人,这里又不是公堂,干吗站着呀?坐吧!坐了,咱们好说话。”
林炳一时摸不透太爷的心思,又不敢违拗。看样子,太爷拿团总当属官对待,说话还客气,态度也还平易,倒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就告了坐,欠身说:
“林炳自蒙诸位乡亲不弃,接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为保地面安静,严缉匪徒盗贼,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意为此获罪宵小,蓄意报复,于昨晚夜半时分,结伙儿打入寒舍,杀我父母,伤我兄弟,实属罪大恶极。所幸托庇大人雄威,已将主凶两名击伤拿获,另一名格斗中当场击毙,一名畏罪潜逃。家门不幸,罹此惨祸,实感痛心。为此又惊动大人及合衙上下,远道下乡。山高水险,道路崎岖,林炳兄弟更觉于心不安。恳望大人念及卑职等因公致祸,非为私仇,高悬明镜,为卑职等申雪此不白之奇冤,以正法纪,以儆效尤,铲除毛贼,安宁乡里,不唯林氏一门感念大人恩德,一乡百姓亦将家家户户写下大人长生禄位,早晚香花供奉。大恩大德,铭刻肺腑,永世难忘!”言讫大有不胜凄楚之状。
原来,老学究以乡约保正的名义给县太爷写了一张禀帖之外,又以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名义写了一张夹单①,趁画押的工夫悄悄儿地夹进禀帖里,叫来旺儿一起送进衙门里去了。立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