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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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驻上王太平军四出割稻,并构筑壕堑作久据之计。上王在林村与壶镇之间,相距各约五里。吕慎之于苍岭一路设火作疑兵,把太平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却乘夜猛攻其后路。太平军大败,仓皇退至塘头。
十月,林采薪驻兵永康芝英,命令塘头太平军由四府岭进攻白竹;林采薪则亲自统领大队人马由上九岭进攻白竹。白竹在大盘山脚下,是恶溪的发源地,离壶镇约二十里,是个大镇店,明代嘉靖年间这里出过一个南京刑部尚书卢勋,族团以骁勇著称。白竹族团约会吕慎之分三路迎击,用土炮击毙太平军七十多人。林采薪大败,退兵东阳。
从此,缙云境内的太平军全部退出。东勇民团和吕慎之的名声由此大震。
十一月,守备梅得标统领官兵进驻桃花隘和三里街。不久,缙云县知县王泽民回任。
同治二年癸亥(1863),太平军退出金华。至此,太平军进入浙江以后风起云涌的浪潮和动荡完全平息,浙南战事完全结束。
第二回
颠倒黑白,乱世之民成叛匪忠奸莫辩
惨绝人寰,祭奠场地变云阳①刀斧交加
自从“长毛反”反到浙南以来,尽管在缙云县境发生的大小战事主要是民团上阵厮杀的,太平军还没到,吃粮拿饷的官兵就逃之夭夭,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犄角里去了,但是战事结束以后,庆功邀赏,却少不了他们的。致于英勇拼杀而阵亡的团勇们、因“骂贼”而被杀的腐儒们,大都得到了世袭云骑尉或恩骑尉的封赠,至少长子长孙是满意的了。战争,战争,自古以来,不论是义战也好,不义之战也好,所苦的无非是老百姓:叛军过来,官军过去,要吃要喝,要钱要粮之外,还要烧要杀,要奸要抢!再加上流氓地痞青皮光棍之类的亡命徒趁火打劫,小小老百姓的些许家当,怎么经得起如此搜刮?一场战争结束,三年五载能够恢复元气,就算很不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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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云阳──地名,是秦代首都北面的一个重镇,当时重大的刑狱都在这里执行。秦相李斯就被腰斩于云阳市上(见《盐铁论·毁学篇》)。因此后世每以“云阳”作为刑场的代称。
至于那些跟太平军有点儿瓜葛的人家,结局可就更惨了。太平军打了败仗,“败者为寇”,给太平军吃喝住宿的、引路的、投军的、藏匿伤病号的,就统统成了“通匪”死罪了。别看太平军来的时候,县太爷跑得比谁都快;太平军退走以后,他回来得倒真不慢。这些大老爷们,在拿刀带枪的太平军面前有如耗子碰到了猫,避之唯恐不及;而在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面前,却又好比虎狼遇见了羊,扑之唯恐不速了。再说,太平军撤退的时候,一把火把县衙门连同内衙烧了个干干净净,县太爷搜刮多年的宦囊私蓄,也大都献到了回禄①的驾前。有道是“哪儿丢了的哪儿找”,战事中失去的金玉珠宝,不指着战事去找回来,又问谁去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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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回禄──本作〃回陆〃,指传说中的火神吴回、陆终。
缙云县这场绵延一年半之久的战争既然不见一个官兵的影子,大小战役都是民团上阵,因而缙云县民团的威声远播四方。而三乡团勇,又以东勇获胜次数最多,战功最著,吕慎之和壶镇团防局的名气当然也就更大。吕慎之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年已六十,不想在功名利禄上多所贪图,心心念念,惦的是流芳百世,名扬千古。于是就抓住了这一场赫赫战功,大做起文章来。
吕慎之说:“这次荡平辛酉粤匪之乱,我东乡团勇出力最大,为国捐躯的忠义之士也最多,因此,必须在东乡举行一次杀俘祭忠盛典,以慰英烈们的在天忠魂。此外,粤匪在东乡盘踞的时间最长,地盘也最广,因此,必须严加搜捕藏匿下来的太平军余党和叛民贰臣。一经查获,立即名正典刑,绝不宽容。”
其实,他的这些主张,倒是跟县太爷不谋而合的。分歧之处,仅仅在于一个要在东乡单祭,一个要在县里合祭。单祭,可以显出他吕团总的功劳和威名来;合祭,不单功劳大小稀里糊涂一锅粥,而且无形中又给县太爷脸上贴了金了。因此,尽管王泽民再三申明合祭的好处,无奈战俘大都押在壶镇团防局,吕慎之手里又辖有不比守备少的兵力。战乱当中的县官,实权不大,处处都得借重绅董和民团的势力,无可奈何之中,也只好勉强同意。一角例行的文书上详②,批复下来:准此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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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详──清代下级机关向上级机关呈报公文的官场用语。
这时候,吕慎之从俘虏口中得到了吴绍周祖孙二人带领太平军攻入壶镇的实供,把老石匠连同他的孙子一起抓来,着力鞭打了一顿之后,关进了牢房,已经拟定了要在杀俘盛典上连同别的逆民一起开刀问斩了。
同治二年季春三月,吕慎之备下了锡箔纸马儿①和三牲②供品,择定清明节午时“杀俘祭忠”。清明前一天,他把县太爷王泽民、驻军守备梅得标、西南二乡的团总团董和合县绅衿中能够请到的如数接来壶镇。清明日,打开吕氏宗祠,铺排场面,大吹大擂地先喝了半天庆功酒;将近午时,方才把这一群醉醺醺的官绅耆宿们请到祭坛前面来,观看这场难得一见的“祭忠”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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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纸马儿──是一种印有神像供焚化用的纸片儿,有别于烧活儿中的“纸马”(纸糊的马)、
② 三牲──原指祭祀用的牛羊猪,缙俗禁止屠牛,因此三牲改用猪羊鸡。
按照吕慎之的安排,祭坛设在壶镇大石桥上。据说,一者是因为大桥的地势最高,跟“在天之灵”最为接近;二者是东勇攻占壶镇的时候,在这座桥上阵亡的团勇也最多。其实,这是吕慎之的小心谨慎之处;他考虑到战事初停,民心不稳,更不能不防万一有一批太平军藏匿下来,可能会趁机捣乱。他看遍了壶镇左近的空阔去处、街里的市场、镇外的校场,地方虽大,却不如这大桥便于防范:只要堵住两头,囚犯们既难插翅飞去,乡民们也万难近前闹事。大桥的北头,用杉篙和木板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正中是两张方桌横拼成的神座,供着一色儿大小二百多个神主牌位,四周张挂着黑布幔幛和用蓝纸书写的挽联。台前是两张竖拼的方桌,摆着干鲜果品、香炉烛台和一个不知何用的签筒。桌子前面的祭架上趴着去了毛的生猪、生羊和大公鸡,地上红毡横铺,作为拜垫。桌子东边的条凳上坐着好几排身穿重孝丧服的妇孺,都是死难者的家属。桌子西边放两排太师椅,正中还有一张小小的公案,这就是官员绅士们的座位了。
三声炮响,文武官员、大小绅士们全归了座,县太爷和守备大人带来的衙役和兵丁分立左右。号角声起,壶镇团防局全体团勇头裹英雄巾,脚扎绑腿,身穿号衣,手举钢刀,挺胸凸肚地分两行由南面走上桥来紧贴栏杆对面而立。大桥的最南头,则挤满了老百姓,有持刀的团勇弹压,不得近前。
人头到齐,一切就绪,祭献开始。
先是上香叩拜。依次有地方官上香,士绅父老上香,死难者家属上香,民团弟兄们上香等等,“拜!”“兴①!”“拜!”“兴!”赞礼之声,不绝于耳。几个东烘先生、龙钟老者,腰腿硬直,一拜一跌,急得手忙脚乱,不可开交,也十分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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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兴──赞礼用语,指拜罢站起。
接着是读祭文。当然从县太爷读起,然后是各绅衿父老的。一篇一篇,千篇一律,那祭文不是抄凑成篇,就是请塾师捉刀,写得诘屈聱牙,根本无法听懂。反正也没人仔细去听,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
过场戏演完,最后才是献俘,这是祭献大典的中心,也是参与典礼者最感兴趣的一档子节目。
司礼高唱“献俘”以后,二百名团勇跑步下桥,每两个人押解一个,一共押上近一百名战俘和“通匪”的“叛民”来,强迫他们向北跪下。这一群战俘,被俘的时候就大都带着重病重伤,经过近一年关押,无医无药,饮食不周,连病带饿,已经死去不少,侥幸活下来的,也都是面黄肌瘦,蓬头跣足,几乎是半死不活的人了。吴绍周和他的小孙子本良,也被五花大绑地押在战俘的后面。
这时候,拥挤在大桥南头的老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开始爬到了桥头两侧民房的屋顶上,那些能够看到桥上动静的沿溪楼窗,也都挤满了人头。大家都急于想看一看,吕慎之究竟打算怎样处置这一群被俘的“叛匪”和“逆贼”的。
这一场被誉为祭忠盛典上的压軸子戏,当然是由吕慎之亲自“把场”的。战俘们被带上场来以后,吕慎之正正冠,掸掸土,先向神主低头拱手,念念有词地默祷一番,然后转过身来,板起面孔,对战俘们大声宣告:
“尔等身为大清朝臣民,世受浩荡皇恩,不知感恩图报,反而作乱犯上,跟随洪杨谋反,侵州略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百姓流离,生灵涂炭。幸赖我圣明英主,洪福齐天,军民戮力,已将倡乱发逆①尽数歼灭。元凶伏诛,毛贼授首,朗朗乾坤,再现太平景象;蚩蚩群氓,重见尧天舜日。尔等作恶多端,在所不赦,如今受擒,按律本当一概处以极刑,以正国法,并儆效尤;唯上苍有好生之德,罪人具悔过之心,作恶既有大小之别,罪孽亦有轻重之分。为此,特奏明圣上,网开一面,区别发落:罪重者斩首剖心,祭献于英烈灵前;罪轻者剁手刖足,剜眼割耳。此可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留一记号,以供后人警惕借鉴。至于罪孽孰轻孰重,冥冥之中,自有天神共见;谁死谁生,亦当由英烈忠魂加以抉择。为甄别轻重生死,特设签筒一事,内装神签三十六枚,每签正面判明生死,背面注出死当何刑生当何罚。每人只许掣签一次,掣签之前,准许向英灵祈祷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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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发逆──留长头发的叛逆,与〃长毛〃同为对太平军的蔑称。
吕慎之的这一番话还没有说完,与会的官绅军民人等就纷纷交头接耳:有啧啧称奇,佩服吕团总见多识广,此举果然异想天开,不同凡响的;有暗暗咒骂,指责吕慎之心肠狠毒,出此残酷刑罚,他日必遭天谴,不得好死的;有的说,缺手断足没眼睛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有的说,谋反大罪,十恶不赦,本当一概处死,如今网开一面,但能留条活命,就算天幸;有的说,活着比死罪还难熬;有的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议论纷纷,不一而足。被绑住了双手的囚徒们,虽然嘴里不能说话,心里则各自暗暗打定了主意。
吕慎之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地装出一副儒将风度来,酸溜溜地念完了这篇琢磨了几天几夜的丧经,慢吞吞地回过身去,从神案上取下签筒来,先在香烟上绕了三匝,口中又默祝了一番,这才走到拜垫前面,庄严肃穆地站定,左手抱着签筒,眼锋滴溜溜地在战俘群中转了一圈儿,右手一抬,命令近处的两名团丁把他们押的那名俘虏带到祭坛前面来。
押上来的战俘,是个只有十六七岁还未成年的半大孩子。被俘的时候,大腿受伤,一年来得不到治疗,已经溃烂,脓血淋漓,腥臭扑鼻。这个人,就是小本良前年在工棚门口给他递过水的、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小胖子。当绍周祖孙二人被抓到团防局,打了一顿送进牢房的时候,他马上认出了本良,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但是本良已经无法认出他来了:他的圆乎脸儿已经变成了狭长的刀背脸;小胖子也已经变成了小瘦猴儿。只有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本良又微微一笑的时候,那两颗露出唇外的虎牙,还能够唤起本良的记忆,想起他匆匆跨上栈桥过溪北去的时候,曾经回过头来对本良说:“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可别忘记你手里的铁锤是能够砸死人的。”遗憾的是:眼下虽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可是手里能抡能砸的铁锤,已经没有了。在牢房中,本良跟他成了患难之交。他们互相细说了各自的家境和遭遇,互相推让着半碗能照见影子的稀粥,也互相鼓励,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继承太平军的夙志,去铲尽人间的不平。今天,吕慎之第一个就指定了他,要拿他来开头刀了。小本良的心,不由得“咚咚”地狂跳起来,为他的命运担心:谁知道抽出来的那支竹签,写的是“生”字还是“死”字呢!
吕慎之之所以首先选定一个小战俘来试刀,无非因为他深知太平军的顽强,而认为小孩子家头脑简单,会容易摆布些。他想:只要第一个战俘肯于按照他的安排老老实实地挨了头刀,今天这台戏就算是唱响了。当两名团勇把这个小战俘押到了他面前,他立刻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慢条斯理儿地问:
“刚才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