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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括苍山恩仇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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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傅没有话可说了。凭他这一大把年纪,这些道理,它比娃娃们要懂得多得多。但是他跟所有的中国劳苦大众一样,具有一种特殊的耐性和毅力,信奉“和气生财”的祖传师训,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手里的扁担铁锤,是不会轻易地抡出去的。他讪讪地跟着笑了一阵儿,最后只好腼腆地说:

“托天王的福,托大伙儿的福,凑合着忍一天算一天呗!”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站起身来,该走了。走出十几步远,一个长着一对虎牙的小胖子特意回过头来对小本良说:

“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可别忘记你手里的铁锤是能够砸死人的呀!小兄弟!”

太平军哥哥走远了,小本良还站在工棚门口痴痴地向北凝望着。他身子没有跟着这些小哥哥们走,他的心,却似乎跟他们走到一起去了。

从此以后有半年的光景,缙云县城处于一种三不管的状态。这里尽管三天两头有太平军过境,但是除了留下少量人马守住仓廪府库和城门大桥之外,既没有设立衙门,出榜安民,更没有收纳钱粮,挂牌放告,好像并不打算长占久据的样子。绍周师依旧满面春风地在工棚前面接待南来北往的太平军。从他们的嘴里,他知道太平军绕过了衢州,打下了金华,大队人马正沿江挺进,直指杭州;他也听说金华正在修建侍王府。看起来,李世贤不同于石达开,有点儿像是要在浙江长住的意思了。绍周师眼看着停工已经五个月的同善大桥,陷入了沉思:栈桥还在,拱桥未拆,只要战事一停下来,大桥工程马上又可以动工的。庄稼人的心长在地里,造桥人的心,是长在桥上的呀!

十月初的一天下午,正是江南的小阳春季节,天气还不太冷。绍周师独自一人坐在工棚西边的太阳地儿里,一锤一锤慢慢儿錾着一块栏杆石上的花纹,影约听见有马蹄声从北面过桥而来,心知桥上有人防守,也就没去理会。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长长的人影遮住了他正在錾花的石板,这才抬起头来,见是一员小将引着一位三十来岁将领模样的人在自己面前站定,还没有等他起立致意,那位青年将领已经拱手施礼,用蓝青官话向他打招呼了:

“老人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大桥停工都快半年了,你怎么还有这份儿心思在这儿打石头呢?”

绍周师急忙站了起来,一面拱手还了礼,一面回答说: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打不完的仗。这大桥工程尽管停了快半年了,总还会有开工的一天吧?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们打石头的,一天不摆弄这些石头疙瘩身上就难受;三天不干活儿,兴许就会憋出病来呢。闲着反正也是闲着,抡两錘,活动活动筋骨;一旦开工,这些石栏杆是少不了的,打一块是一块嘛。”

“说得好哇!”那将领爽朗地大笑着。“要照老师傅这么说,那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可就一天也离不开刀枪战场啰?”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绍周师收起了笑容,正色地说。“士农工商,车船店脚,三十六行中,当兵吃粮的不能算是一门正经行当。要按我们老百姓的心思,最好是一天仗也不打!凡是打仗,不分谁胜谁敗,总是要死人的。请想想吧,一场仗打下来,有多少人妻离子散、骨肉不得团圆哪!谁都知道,凡是能够上阵厮杀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这些人要是不去当兵打仗,把力气都用到正事上去,该有多好!再说,从古到今,就是军纪最严的仁义之师,也难于做到秋毫无犯、不惊动老百姓吧?不说两军对阵,难免要毁掉一些房屋庄稼,就说大军过境,粮草蔬菜,能不由老百姓供应么?枪械辎重,能不派民伕运送么?仗一打起来,老百姓逃进了深山,做工的停了业,种田的荒了地,这不都是打仗带来的祸殃吗?古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里面,只怕多一半儿的枯骨,还是我们老百姓的呢!”

一层阴云从这位青年将领的脸上扫过。绍周师傅的直言,似乎触怒他了。但他稍一敛眉沉思,却又立刻晴朗起来,依旧是笑呵呵地说:

“老师傅真是个痛快人!一番话,把古往今来当兵打仗的人全骂在里面啦!但是,总也不能一竹竿打死一船人吧?正如老师傅所说,打仗这件事情,当然是要死人的。不管死的是敌人,是自己人,还是老百姓,总都是人,总不是一件好事嘛!要就我们自己的心愿来说,我们连一天仗也不想打。不过天下的事情,并不完全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办的呀!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这时候你是夺过他的刀来杀掉他呢,还是服服帖帖地让他把你杀掉呢?自古造反打天下的,无非是‘成者王侯败者贼’:打下天下来,当了皇上,自有那史官去捧一个天花乱坠,说他如何仁义,如何深得民心;打不下天下来,也有那史官去骂一个狗血喷头,说他如何残暴,如何被老百姓唾骂。千古功过,无非是听凭史官的一支秃笔去瞎写一笔糊涂账而已。哪场仗该打,那场仗不该打,既没有一个是非的标准,也不是哪一个人所能够左右的。听我这孩子说,老师傅为了保住这座栈桥,那么大岁数了,不是也拿起刀来跟清兵厮拼了一场么?你那才十几岁的小孙子,不是一铁锤也砸死一个比他高大的清兵么?”

听那将领说到这里,绍周老汉这才知道这位平易近人的青年将领,原来就是威名显赫的太平天国九门御林忠正京卫军侍王李世贤,急忙再转过脸去端详他身边站着的那员小将,尽管事隔半年,当时又是匆匆一面,也还是认出来了:这位威武英俊的少年,正是那天一马当先刀劈清兵救了自己的侍王长金。他一把抓住了小将的袖子,抖着花白胡子激动地叫了起来:

“哎呀呀,原来是侍王长金哪!老汉眼拙,一时没认出你来,莫怪莫怪!那天,多亏你救了我们祖孙两个。要不,我们两个可就都没命了。第二天,我正打算领着孙子去叩谢,不料长金带领人马,攻打永康、金华去了。我老头子拣来一条命,却连个谢都没说,心里可真过意不去呀!今天天幸又遇上了你,请受我老头子一礼吧!”说着,深深一躬,作了一个揖。

侍王长金急忙回礼,连称:“不敢当!不敢当!”老汉回过身来,对那将领重施一礼,毕恭毕敬地逊谢说:

“侍王大人,山野小民,有眼不识泰山,言语粗鲁,刚才多有冒犯,还求王爷格外担待吧!”

侍王见绍周老汉前倨后恭,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一面在一块石板上坐了下来,一面示意叫老汉也坐下,这才慢慢地说:

“老师傅替我们保护了这座栈桥,让我们大军能够顺利通过,迅速攻下永康、金华,应该给你记上一大功才是呢!刚才老师傅说的那一番言语,其实都是老百姓的心里话,我们身为将帅的,正应该多听听,才能够严束部下,尽量少给老百姓带来祸殃。我们太平军自从金田起义以来,一路上攻打城镇,过往乡村,惊扰百姓甚至祸害百姓的时候总是难免的。但愿上借天父天兄①的神威,中托天王的洪福,下靠大小三军和黎民百姓的同心合力,一鼓作气,赶走作威作福的满鞑子,杀尽祸国殃民的阎罗妖②,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的地上天国来。那时候,天下太平,刀剑改铸犁铧,战马用作役畜,我们这些当兵的无仗可打,也就可以回家去安安生生地种地做工啦!”

……………………

①  天父天兄──洪秀全创立拜上帝会,自称是上帝的次子,因此称上帝为“天父”,称耶稣为“天兄”,建立的政权,全称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简称太平天国。

②  阎罗妖──太平军只拜上帝,宣布一切异教为妖妄。“阎罗妖”一词为太平军口语中常用,泛指一切贪官污吏和地主豪绅。

绍周师听了侍王这一番平易近人的话,满腹辛酸,化作一腔热泪,夺眶而出。从古到今,哪有一位王爷对小小老百姓说过这样知心肺腑的话呢?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侍王父子一坐一立,都在和蔼可亲地望着他点头微笑。面对着跟老百姓如此贴心的王爷,还有什么心里话不能往外掏的呢?面对着握有如此重兵的的主帅,还有什么衷曲和期望不能披肝沥胆如实上陈的呢?老石匠举起满是茧子的大手,抹去了涌上眼角的泪花儿,叉手当胸,十分虔诚地说:

“王爷说的,跟我们心里想的,全都合拍。可是像你们这样今天来明天走的,连个县衙门也没有,老百姓怎么敢相信你们,怎么肯跟随你们一起去打江山呢?自从大桥工程停下来以后,我在这桥头坐了有五个多月了,连米面油盐,都是从守桥的弟兄那里按月领来的。你们不拿我老头子当外人看,我自己当然更不能跟你见外。说句山里人的实心话,像你们这样的军队,倒像是能成大事业的军队;可是,再说句不知高低的昏话,像你们这样东游西串只要城池不要老百姓的做法,可又实在不像是成大气候的样子。自古江山易打,民心难得。不得民心,就是打下天下来,早晚也还是要丢掉的。像你们这样,连老百姓都不要,连老百姓的私货都不管,又怎么能够得到民心,坐稳江山呢?王爷知道不知道,三年前翼王标下石进级将军兵过缙云,当时新建一带穷苦百姓跟随石将军去打天下的,可真不少哇!可是不到三个月,大军撤退,一去不回头,再也见不到太平军的影子了。县太爷周士英重新坐上了缙云县大堂,头一把火签,抓的就是‘通匪谋反的重犯’!就在这桥头的溪滩上,杀了有多少人哪!请想想吧,为什么王爷的人马来到缙云五个来月了,直到今天,大街上没有一家铺子开门做买卖呢?这里面的原因,不是很清楚么?老百姓有家有业,有妻儿老小,不能怪她们胆子小。要知道,县太爷的钢刀砍起小百姓的脑袋来,可是一点儿也不留情的呀!王爷要是肯听我山野村民的一句话,就应该赶紧放出一任得力的知县来,出榜安民。攻打城池,千万不要贪多。打下一县,就要治好一县,不再退出。这样,百姓才不会前怕狼后怕虎,才敢拥戴天王。也只有这样,老百姓才敢于抛妻别子跟随天王去给自己打天下。要是还跟以前一样,多则半年,少则仨月,又退兵攻打别处去了,老百姓没有指望,没有依靠,得不到半点儿好处,谁又肯出死力协助太平军打天下呢?山民感念王长金的救命之恩,不管对不对,把心里积藏已久的肺腑之言全掏给了大王,如有差错冒犯了大王,请大王多多担待吧!”

侍王听完了绍周师的一番话,先是连连点头,接着长叹一声,十分感慨地说:

“老师傅的这些话,不单是肺腑之言,也是金玉良言。要不是对我军爱之极深,怎能够言之如此恳切?其实,老人家的这一番意思,我等追随天王征战多年,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只是我戎马倥偬(k ǒn ɡ…zǒn ɡ孔总),战线又拉得太长,一时顾不到这些事情上来罢了。自从定都天京①以后,天王也曾经想过许多治国的良策,颁布过田亩制度、科试程序等等。只是鞑虏未除,局势不定,天京西边有曾国藩,北边有李鸿章,东边有江南大营,南边有左宗堂和洋鬼子华尔的洋枪队,各统大军,层层包围,逼得我们不得不把主要力量用在打仗上,对于治理百姓的政事,就放松了。连年征战,我们在军事上吃了不少亏,也懂得了这是政力不行、民心不稳的后果。这一次我们奉天王之命进军浙江,一方面固然是要牵制分散清军的兵力,一方面也打算在这江南鱼米之乡打下一个可以久居的立足之地,作为根本。所以说,老师傅的这一番话,倒是跟我们不谋而合的。金华方面,民团头子余万清设在孙村的老窝儿‘总兵府’,就已经让我们给端了,今天我们来找你老人家,就是想跟你商量怎样才能收拾那些负隅顽抗的残余民团,统领全县,建立根本大业这些事情的。缙云县西路与永康相通,早就在我掌握之中。前不久我军屯驻泽基、前朱一带,大败王泽民于峨高山下,已经在昨天进驻新建、河阳。只是东路山高隘险,我军不敢轻进,所以直到今天还在民团控制之下。按照我们的计划,明后天就要挥师东进,只是还没有找到妥当的向导。听说老师傅是东乡人,想来此去壶镇的大路小道儿,一定是走熟了的。军机紧迫,刻不容缓,我想就有劳老师傅替我们当一趟向导。以便早日打通东路,望老师傅不要推却。这里的栈桥,有我军日夜防守,老师傅尽可以放心。一路上,你不妨骑马跟着中军,只需指明路径,说明何处有险隘,哪村有团勇,我们自会派出斥候②去探索虚实的。老师傅的安全,可以不用担心。到达壶镇以后,老师傅愿意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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