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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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女儿经──无编著者姓氏及年代,大约最初出版于明代,后来经过不断的增删订正,有许多不同的版本。
② 列女传──汉刘向撰,分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嬖孽七卷,共记古代妇女事迹一百零四则。
③ 女孝经──唐侯莫陈邈之妻郑氏撰,仿《孝经》格局,共十八章。
④ 女论语──唐女学士宋若莘撰,其妹宋若昭注,共十篇,仿《论语》格局写成。
⑤ 三从四德──封建礼教为妇女规定的道德标准。三从: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指妇德(行为的贞顺)、妇言(说话的分寸)、妇容(容貌的修饰)、妇功(女红的娴熟)。
这位金银大嫂,本是壶镇崇正书院老塾师的独生女,从小聪颖敏慧。也许是在学塾中长大,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小姑娘除了善做针线之外,最爱的就是读书。还不到十六岁,就把老塾师架上的藏书统统读完了。老塾师夸她是个女学士。还说:要是生在明初,无疑是个女秀才⑥,能入尚功局的。为此,老塾师总惦着给她择一位诗书传家、博学多才的女婿,方不负她一肚子的锦绣文章。可是选来选去,一直到了闺女十八岁,还没有选出一位老头子满意认可的佳婿来。就在这一年,老塾师偶感风寒,传入经络,一病不起,夙愿未酬,竟自闭眼仙去,与世长逝了。留下孤儿寡母,靠十个指头苦度光阴。过了两年,日子越发困难起来,经人撮合,由族中长辈作主,嫁给了荣昌当铺少东家赵金银为妻。当时虽在服中,无奈年纪已大,家境也实在无法维持,只好按借吉⑦习俗仓促成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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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女秀才──明初,按照马皇后的提议,识字的女子可以举女秀才,入尚功局。
⑦ 借吉──封建时代,父母死后要服丧三年,不得应考婚娶。但女子在父母服内,因家贫无依等原故,允许出嫁,称为借吉。男子服内,则绝对不许成婚。
她的丈夫赵金银,倒是长得细皮白肉,十指尖尖,不论是性格还是长相,都跟女孩儿相似,却有一样:生平最不爱读书,见了书本儿就脑袋疼,除了鸦片之外,最爱的就是赌钱。女学士从小受过父训,深明大义,懂得三从四德,赵家的婚事,自己虽然觉得不称心,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不从。好在婆家开的是当铺,有的是钱,男人是独子,性格又温和,在女学士面前,俯首帖耳的,比在他父母亲面前还要听话。过门儿以后,夫妻相得,赌场去得也不像以前那样勤了,女学士也就认了命。想不到过门儿以后三五年中,公婆相继去世,赵金银又不善于经营,典当也就渐渐地日见亏空。那一帮赌徒见赵金银当上了东家,手里掌着钱柜子了,就串通好了设下一个活局子,把他骗进了赌场,越赌越输,越输越赌,一夜之间,把一家当铺统统输了进去还嫌不够。第二天,一众赌棍儿揪了赵金银到家来要兑银子,那时候当铺已经亏空,哪里有这许多银子还赌债?金银大嫂无可奈何,不怪丈夫不长进、不学好,反倒说是自己命蹇福薄,守不住家财,流着眼泪把荣昌当铺和两进楼房都倒给了吕敬之,总算还清了赌账,两口子搬到两间平房小屋里,靠金银大嫂做针黹养活着男人。
赵金银经此一役,长了记性,倒是裹足赌场,再也不赌了。怎奈他公子哥儿出身,一应生理全都不会,每天只知道烧烧鸦片烟,坐吃山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吕敬之十分夸奖金银大嫂的贤德淑惠,就把她请到家里来当女教师,又把赵金银安排在绸布庄里帮闲打杂。两口子十分感激吕敬之,也都格外地尽心。赵金银好歹也读过几年书,改邪归正之后,生意上的事情也渐渐地熟手内行起来。
自从金银大嫂来到吕家以后,瑞春待她比亲嫂子还亲,甚至于吕敬之两口子说了不听的话,换了金银大嫂来说,没个不听的。金银大嫂也十分喜欢瑞春的聪明伶俐和要强的性格,恨不得把自己一肚子学问和一手好针线活儿全教给这个女学生。到了瑞春十四岁那年,吕敬之亲为女儿选的四本书都读完了。虽然比不上女学士那样能诗善赋,却也能写会算,粗通文墨。手底下什么宽的窄的带儿,粗的细的线儿,早已经攒下了百十来斤,婆家人口再多也尽够使的了。这时候,吕敬之又为她买进一个俊俏伶俐的一生丫头①叫凤妹的来,三个人连日带夜地赶着绣枕头,做围裙,做“上贺鞋”和“谢媒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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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生丫头──也叫“一生人”,指没有经过转卖的丫头。
缙云风俗:新媳妇儿过了门儿,要给婆家所有的长辈每人各送一双鞋“上贺”,客气而出手的,连平辈的直系亲属如哥哥嫂子等也送。此外,还要给媒人各送一双鞋“谢媒”,以补来回奔走磨穿鞋底儿的意思。这种上贺鞋和谢媒鞋,按规矩都得新媳妇儿亲手做,也是以此显示新娘子手艺高超的意思。一般都是纳聘定亲以后,向婆家和媒人讨了鞋样来,一双一双慢慢儿做,也有人生怕婆家人丁多,纳聘后接着就迎娶,时间紧,做不过来,于是乎有心眼儿的姑娘大都未雨先绸缪,来一个有备而无患,按平常的尺寸大小先做出一批来,等定亲以后鞋样来了,看缺几双再补几双,就轻松多了。
至于新娘子上轿穿的衣服,规矩是定出过门儿的日子以后,临上轿前把裁缝请到家里来赶制的,俗称“赶上轿”,可能是为了更合身更合时令的缘故吧。除此之外,四季衣服,被褥帐帷,木器家具,动用家伙之类,有的可以请师傅专做,有的则非到处州、温州、杭州等地去购买不可。买多买少,买好买坏,那就要看婆家聘礼的轻重和娘家是否有钱是否疼姑娘了。
吕家是壶镇首富,家里开的是布店,什么样的料子没有?伙计出门办货,什么大码头不去?瑞春又是独生女,比掌上明珠还明珠,街面儿上都称她为“壶镇一颗珠”,做娘的恨不得把半爿布店给她带走做陪嫁才解气。十七八岁了,虽说还没人家,嫁妆却早就已经备办得整整齐齐:大件儿从橱桌箱柜,小件儿从杯盘碗盏,都是双份儿的上品细活儿。
这一回,林国栋送来一千两聘金,壶镇街上早就轰动了。吕敬之坐在账柜儿前,不时有那老相识老主顾踅进店堂来道喜道贺,问长问短。吕敬之容光焕发,笑得闭不拢嘴,秃脑袋也比往常更光更亮了。这千金聘小姐的事儿,在壶镇可以说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儿。不用说,这是抬高身价光耀门第名声远扬的好事儿。当着众人,吕敬之笑嘻嘻地说:
“我吕某人闯荡半生,经商开店,买卖赔了本儿,东摘西借当尽卖绝急得想上吊的日子也有过。几十年来,勤勤恳恳,惨淡经营,如今总算家道小康,用不着发愁每天开门七件事①了。头十几年,长毛反反到壶镇来,幸亏及早有了准备,不过损失些粗重浮财,总算没有伤筋动骨,不上一年就又缓过气儿来了。可见一个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奈何不得眼红不来的。我吕某人一不指着这一千两聘金银子做本钱开买卖,二不是收陪门银子②卖闺女。亲家翁既然送来了一千两,少不得我还得赔上一千两,把儿女亲事上的钱全花在儿女亲事上,无非是一遂向平之愿③而已。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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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开门七件事──指柴米油盐酱醋茶。
② 陪门银子──指聘礼。《旧唐书》中说:“高宗诏天下嫁女者,所受财,皆充所嫁女之资装,其父家不得受陪门之财。”
③ 向平之愿──指了却儿女亲事的愿望。向平,东汉时隐居不仕的名士,建武中了结儿女亲事之后,即与友人共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
娘指着一千两聘金问闺女:满屋子的嫁妆,还缺什么?瑞春眼看着两拜匣银子,心里着实高兴,既感到了公婆和丈夫对自己的疼爱,也感到了自己的身价与众不同。要说嫁妆,父母亲准备下的,自己这几年来攒下的,也确实不少了。比起跟自己同岁的小姊妹来,她们出嫁的时候,哪有自己这些嫁妆的一半儿?奇怪的是:天下有受不尽的罪,就有享不完的福,像瑞春那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远的且不去说它,白竹卢举人的闺女嫁到壶镇来,嫁妆十里红,两套银台面,这是远近闻名的。像瑞春那么大的姑娘,有眼见的,有耳闻的,平时言谈话语之中,谁不眼红?如今眼前现放着这两匣银子,何不趁此机会一遂生平之愿?可是一个姑娘家,守着一屋子红木家具,皮棉绸缎,房里厨下,动的用的,应有尽有,怎么好意思再开口说“不够”二字?到底是天生的聪明姑娘,“心有灵犀一点通”,再加上女学士的熏陶开导,心眼儿比比干①多一窍,嘴巴子比八哥儿更会说,听她娘这样问她,脸一红,头一低,装出一副羞人答答的神情轻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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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比干──是纣王的叔父,为殷相。《封神演义》中说他的心眼儿比普通人多一窍。
“爸爸常说:好男不吃家中米,好女不穿嫁时衣。又说:富贵有命,人力难争。女儿命薄,眼前这许多妆奁,就够我折福的了。再说,舅舅家也是壶镇数得着的大户,穿的戴的,使的用的,总也不会太缺少。女儿要是有福气呢,缺什么少什么都会有的;女儿要是命薄,再多的陪送也不一定守得住。自古到今,有几户人家是靠嫁妆发家的呀?照女儿想,这妆奁陪送,无非是给父母亲争个面子光彩的意思。都说我家是壶镇首富,只要在嫁妆上不让别家压住,也就得了。前年白竹卢家嫁闺女,不知道婆家送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要是比舅舅多呢,咱们就不必说了;要是比表哥少,那咱们在陪送上头少于他家就有点儿不大好看了。到底怎么办合适,还得爹妈作主。”一番话,说得有进有退,好比是铁打的筲箕──点水不漏。
俗话说:知子者,莫若父。那么,知女者该是谁呢?当然是莫若母了。瑞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壶镇通街上的姑娘就数她大。多少个跟她同年的甚至比她小的姊妹们,早都已经出阁,有的还做了母亲了。十九年朝夕相处,女儿心里惦的什么,做娘的哪能不知道?卢举人家聘姑娘,收了八百两纹银,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瑞春当然也明白。这会儿说是不知道卢家收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分明是不说出“咱家收的聘金比卢家还多”这句话来,而要她母亲自己去琢磨。这层意思,做娘的也清楚得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瑞春妈一向是疼闺女的,还能不向着闺女吗?想想瑞春的话,也确实有道理:论聘金,比人家多收二百两;论家境,卢家虽然祖上当过尚书,自身却不过是个府学训导,除俸银之外,别的进项并不多,指的还是那几百亩祖产的租谷。比起吕家又是布店又是当铺来,一个是死水,一个是活水。论全年的收入,三百亩稻田倒是能收十多万斤租谷,去皮碾白,就算能落下十万斤大米,不也一共才一千两银子么?吕家贩卖布匹,一年的红利就不止一千两,当铺里的买卖,那就更没谱儿了,遇上那不识货的主儿,拿一件价值百儿八十两银子的珍玩去当几十个大钱的事儿,也不是没有的。既然如此,在陪嫁这件事情上,即便盖不过卢家去,总也得跟卢家不差上下,才能在人前挺得起胸脯子来。如今收下这一千两聘金,不用在闺女身上,用到谁的身上?
瑞春的娘跑去跟大肉球一商量,老头子比老婆子更要脸面,一听说是给闺女添妆,还有个不同意的?当即决定:一定要盖过卢家去,让壶镇街面上的老老少少也开开眼。正好店里的伙计正好要到温州去办货,就叫他顺便找一家知名的银楼定打一副金台面、两副银台面,另外多带银两,看见有什么时新稀罕的舶来品,可以便宜行事,只管买来。第二天,又请了一帮粗细木匠、铜匠锡匠、皮棉裁缝来,只要是用得着的家伙、穿得着的衣服,可着样儿一件件添置全了。
隔不多久,老伙计从温州回来,除了新打的金银台面之外,还有一座慎昌洋行经销的大自鸣钟、一只十分精致的金壳怀表。那个年代,全中国都还在用日晷测时辰,钟表这东西,还是十分稀罕珍贵的贡品,只有深宫内院、皇亲国戚和大爵位儿的官宦人家,才有那份儿福气消受,至于缙云县,只怕还没有几家人家有这洋玩意儿呢!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同治十二年癸酉仲秋。
这一年的秋天,天是阴沉沉的天。秋雨连绵,淅沥淅沥,满腹愁怨的人,遇上这种天气,更是愁上加愁,更感心酸。真个是:窗外雨丝滴滴,窗内泪珠涟涟,秋风秋雨倍添烦,教人肝肠寸断。
这一年的秋天,地是湿漉漉的地。泥淖水坑,道路翻浆,出门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