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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括苍山恩仇记-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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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以后到林家来一趟,有事情面谈。

立志是吴家的长房,自从父亲故去以后,他们兄弟俩就承担起有关石宕的一应事务。今天接到了林国栋的通知,只以为林家要打什么石活儿,吃过晚饭以后,就一齐到林家来。

见到了林国栋,笑面虎还是跟每回一样,客客气气,满面笑容,让烟递火,先讲一些应酬的外场话,接着话锋一转,归到本题上来:

“自从壶镇建大桥,相中了北山青石宕采石头,到今天有五十多年了吧?太早以前的事情,我不大清楚,自打北山归到先父名下,他不止一次提起过,说是要把石宕收回来自开。先父故去以后,我一向穷忙,顾不到这上头,北山的石宕,也就一直赁给你们吴家开采。这两年,我家里的开销大了,年成不好,地里的收成一年少似一年,我也不得不活动活动心眼儿,多生息几个钱,填补填补亏空。实话告诉你们,眼下我们村子里打算修一座石桥,这是功德上的事情,说好了由我一家独资建造;另外,我还打算把先父的坟迁到蛤蟆岭头去。这两项,都得动用大批的石料。我盘算了一下,自己家里有现成的石宕,何苦花大把银子买石料去?这不是放着大河不洗马,倒去买水淋马头么?我的意思,想把石宕收回来,雇几个石匠师傅自己开石料,往后石桥修得了,祖坟也迁了,干脆就指着石宕开个石作坊,请个内行人领东管账。单这一项,一年怕不生发几百两银子?想到吴家赁我们石宕,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我这个人办事讲究合情合理,不能说撤就撤,说收就收,怎么的也得等你们开满了这一年。好在还有两三个月,你们是到我这里来当雇工呢,还是别处另找石宕去,你们也好商量商量,到时候别说我事先不告诉你们。”说着,嘿嘿地笑了一阵儿,眼晴斜瞅着立志兄弟俩,看他们的神色变化如何。

立志和立本呢,本以为此来不过是接洽石料生意上的事情,没想到林国栋釜底抽薪,要把石宕收回自采,不觉嗡地一声,天旋地转,半天说不出话儿来。

北山的青岗岩石头,有一个特点:在石宕里面,石头很软,开采起来比较省劲儿;一旦石料开采出来,见了风雨就会变硬,而且随着时间的增加硬度也越来越大。所以吴石宕的石料名声很大,到处受欢迎。说到林家的这个石宕,自打壶镇建大桥那年开始采石头,采了五十多年,也不过只占了北山的一个角儿。如今是越开越深,石头也越来越好打。北山上到处都是青岗石,哪儿开不得石料?为什么偏要收回这个老石宕呢?用不着说,老财奴的意思,如果他真想经营石作坊,这个现成的石宕当然最理想,如果并不想真办石作坊,那就是要拿人一板儿,要吴石后人的好看,或者是要借机敲诈了。事情还不清楚么?吴家退了石宕,要是不改行呢,就得另找采石场,重打锣鼓另开张不要说起,即便能够找到像北山一样好的青岗岩,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不说,弄得不好,全村都得搬走;要是改行呢,除了当林国栋的佃户,还有别的什么路可走?看起来,林国栋是有心欺负人,指不定憋的又是什么臭屁呢。退不退出石宕,关系到吴氏一门大小好几十口人吃饭穿衣的大事。兄弟俩点头不点头,牵扯到吴氏一门今后的命运,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给个圈套就往里钻么?立志跟立本交换了一下眼色,先开口说:

“这件事情,你说得可有点儿不贴谱。要说我们亏过你一年半载的租金,你要收回石宕自采,我们说不出什么来。远的不说,自打北山卖给你林家,到今天也有三十多年了,每年七十二吊租金,按季交清,哪年亏过你一个钱?看起来,每天二百钱的租金,好像不是什么大数,买米不过十斤,可架不住细水长流,积少成多。这三十多年来,单是交给你家的租金,一共就有两千多吊;加上前二十多年的租金,为这个石宕,我们吴家祖孙付给山主的钱,一共有四千来吊啦!说实在的,我们手艺人凭力气吃饭,挣一个吃一个,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是真的,要不,拿上这四千吊钱,就是买下这样的石宕来,怕也有余了,哪儿还用得着一年四次向山主交租金?别逼得人太紧了,大家翻了秧子炸了窝儿,反倒不好说话。你家修桥迁坟,要用石料,若是愿意交给我们打,你是山主,按老规矩我们在工钱价码上不妨打点儿折扣。你愿意雇工自己打呢,我们也绝不会拦着,不叫别人做手艺。要是你想开个石作坊,我们也不是石霸,只许我们敲,不许别人打。北山上有的是石头,你爱在哪儿开就在哪儿开,我们管不着。不过,你想把这个我们祖孙四代开了五十多年的老石宕抽回去,那可办不到。这样不讲道理不近人情的事儿,你想想,我就是点了头了,大家能答应吗?”

立本见立志开了口,说得林国栋哑口无言,怕林国栋老羞成怒,耍起无赖来,事情一弄僵,以后就不好说话了。不如多少给他个台阶,让他也好就坡下驴,于是就换一种口气说:

“我们老辈子租下这个石宕的时候,双方订有合同,白纸黑字儿写得很清楚:租户不退,山主不收;山主有活儿,工钱九扣。如今你家要修桥迁坟,要是用得着我们呢,照老规矩办事;要是不用我们呢,你爱请谁就请谁去;要是你家雇工打石头自用,就在我们石宕里打也不碍事,我们准给你闪出一块地方来,保证质地不差,起运方便;要是你家想开石作坊,那只好各走各的道儿,请你们另择地点开一个新石宕去吧。”

林国栋没想到立志兄弟会这样强硬,碰了两个软钉子,几乎下不来台,可是又不能马上改口。听他们兄弟俩的口气,在工钱上头已经松了口了,目的总算达到,于是就抓住这个台阶,走上一步,以攻为守,要叫立志兄弟自己入于彀(ɡòu 够)中来:

“要照你们俩这么说起来,这个石宕,我当山主的说了不算,例要听你们租户的了?先父花了几千两银子买进这么一座荒山秃岭来,不从这树木石头上图点儿出息,难道还拿它当摆设不成?倒是立本师的话还勉强能够入耳。要说我们近村紧邻的,又是五十多年的老租户了,遇事商量着办,倒还有个通融的余地。要想跟我来硬的呀,山照在我手里,我说了话才算数,你们死赖硬犟都是白搭。这样吧,看在你们是多年老客户的份儿上,就按立本师说的那样,咱们一档子事情完了再提下一档子事儿。先撂下石作坊的事情不说,单说修桥迁坟吧:我打算正对祠堂大门修一座八尺宽带石栏杆的拱桥,你们自己去量一量尺寸,回去给我画一张图样来。桥要造得高大结实,样式还要新颖美观。再合计一下,一共要用多少个工,一个工合多少钱。我这里还有一套陵园的图纸,你们也拿回去估估工价。要是比较起来,比我雇工便宜,那就两项工程都交给你们去办;要是还不如我雇工合算,我还是要收回石宕,自己找人去修。”说着,拿出一卷图纸来递到了立志手中,就站起身来送客。

立志兄弟见再往下说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来了,只得接过图纸来,先回家商量商量再作区处。

林国栋采纳了林炳的主意,不过是拿收回石宕作借口,目的则是在价码上头多找点儿便宜。立志兄弟哪里知道他肚子里打的是这个鬼算盘?走出林家大门儿,兄弟两个就商量,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只笑面虎。立志的意思是:“给他来个青石板上摔王八──硬碰硬。他要硬收,咱们就硬不让,好在手里有当年订下的租赁合同,哪怕官司打到县衙门里去,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立本的意思呢,觉得:“林国栋有钱有势,又不亏理,硬碰硬不见得碰得过他,不吃眼前亏也得吃哑巴亏;不如多少给他个台阶,他要是顺坡下呢,咱们略为吃点儿亏也就算了;他要是咬住了不松嘴呢,咱们破点儿本钱,搭上两个人工跟他缠。这种一年只有几十吊钱出息的官司,不论谁输谁赢,官府里都捞不着什么油水,衙门里也头痛。估计林国栋也不会那么傻:为了一个每年只有几十吊钱出息的石宕,愣花几百两银子去衙门里上下打点的。”说得立志也连连点头,觉得有理。

回家以后,兄弟俩在灯下打开那卷图纸来看。刚打开正面图和平面图,立本就觉得眼熟。再往下一翻,原来是完全照抄十几年前洪坑桥马家在上倪修的那座花坟的样式。所不同者,只不过马家的花坟半截儿埋在土里,地面上只有三尺多高的条石砌的墓室;林家的花坟却整个儿建在石台上,外观上看起来比马家的高得多,实际上坟茔里面却比马家的矮。上倪村离吴石宕虽然不到十里地,但是十多年前马家造花坑的时候,请的却是一帮南乡石匠,为了就近到北山开采青岗石,人手也不够,才又从吴石宕请了十几个人去合伙儿。立本跟他爹去了,立志留下照应家里这一摊儿。完工交活儿以后,吴石宕的石匠师傅们就撤回来了。一直到马家迁完了祖坟,绍周师才听说花坟里还埋进了一对儿童男童女,心里难过得就像是把他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埋了进去似的,十几里路巴巴儿地赶了去,手摸着花坟掉了眼泪,久久不肯离去。他觉得:这座杀人的花坟是他亲手造起来的,因此,尽管他不愿意,他却已经成了杀人的凶手之一。从那以后,绍周师添了一宗心病:一合上眼睛,就好像看见那一对儿童男童女在花坟里面呼号挣扎。他再三叮嘱子侄们,往后不论财主家出多大的工钱,说下大天儿来,也绝不能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营生了。立本在上倪一干干了一年多,天天跟这几张图纸打交道,熟得连尺寸花纹都背得出来,见了面还能不认识?

立本见林国栋也要起造这种损阴骘的花纹,手指着图纸,悄悄儿地对立志说:

“十多年前洪坑桥马富禄在上倪修的花纹,使的就是这套图纸。用不着说,准又是张铁山这个伤阴德的出的好主意。那年马家修纹,二十五个石匠干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东家供饭,单是工钱,就花了一千五百多吊呢!”

立志听说,吃了一惊,没想到林国栋也有这一手,不觉脱口问:

“那不是也得用童男童女陪葬么?”

“那还用说?我就奇怪这些有钱人怎么一个个都会这么黑良心!谁出的这个馊主意,先把谁埋进去,那才叫现报现应哩。这一回不知道又该着谁家的孩子倒楣了,真叫罪孽!”

立志低头又细看了看图纸,这才发现图纸上的石台儿,原来就是蛤蟆岭上的“点将台”,连旁边刘教师的坟也圈进陵园里去了。立志不觉惊叫起来:

“他把刘师傅的坟地都划到他的陵园里去了呢!这不是存心欺侮人吗?山是他的,这块坟地可是写过字据,卖给咱们了。明天他要是又提起什么收回石宕自开的话头来,咱们就指着刘教师的坟地不让他修陵园,大家谁也不让谁。”

立本沉思不语,只顾叭哒叭哒地抽烟,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丝丝缕缕的烟云出神儿。突然,右手攥拳在左手手心儿上重重一击,取下叼着的烟袋杆儿,下决心似地说:

“看起来,这宗活儿还是非我插手不行了。这一回,他要伤阴骘,我偏要积点儿阴德!这样吧,  我来揽陵园的活儿。不管怎么说,这买卖我已经干过一回,多少比你要熟手一些。只要他把这宗活儿包给我,我就有办法叫他的花坟只能埋死人不能埋活人!你呢,带上十几个人去修石拱桥,那只不过是条八尺宽三丈来长的小桥,费不了太多的工:这边条石开出来,那边桥基也就垒出来了。我先带十几个人去给他砌阴宅,等你石桥修完了,再一起来帮我,你看行不行?”

立志略为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

“行,既然你有了准主意,就这样办吧。那么,工钱怎么个算法呢?”

“按老规矩是照码九折。这一回,咱们再让一步,按八折算得了。再要少,不够大伙儿养家活口的,那就让他另请高明吧。”

立志会意地点点头,表示认可。当即喊进本良、本善兄弟俩来,给他们讲明就里,叫他们一边去画石桥的草图,一边把工价估算出来。立志自己则和立本一起估算陵园的用料和工钱。四个人忙到半夜过后,把两宗买卖的图纸和工价都弄明白,这才去睡。

第二天一早,本良把草图重新画清楚了,吃过早饭,立志和立本第二次又到林村去办交涉。

见了林国栋,立志早就把话都琢磨好了,不等他开口说客套话,劈头就说:

“你打算在蛤蟆岭修的陵园,图纸我全看了,其实跟上倪马家的花坟用的是同一个图样。十多年前马家的花坟是我带人去帮着修的,怎么个修法,用多少人工,花多少钱,我全清楚。马家请的石匠,一共是二十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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