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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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国栋听他说话虚虚实实,玄而又玄,一时摸不着头脑,只知道反正是件好事儿,就愣头愣脑地问:
“是有块好坟地么?在哪儿呢?”
张铁山指着蛤蟆岭问:
“我先请问:这蛤蟆岭的山主是哪家?”
“这蛤蟆岭是先父置的产业,眼下还是一片荒山秃岭,土薄石头多,什么树木也长不成材。我正琢磨着打算雇人挖些鱼鳞坑,填上肥土种油茶桐子呢!”
“巧极,巧极!是府上的产业,那就什么周折都没有了。你别忙问这块宝地在哪儿,走,先跟我去踩踩龙脉走向,看明了方位,再细细奉告吧!”
林国栋被“封侯拜相”四个字迷了心窍,连大门口也不进,就和张铁山父子一前一后往蛤蟆岭踱去。
到了蛤蟆岭,张铁山一口气儿爬上了山顶。走到那块大方石头跟前一看,见这块石头足有两丈四五尺见方,半截儿埋在土里,石台上面,竟是意想不到的平整。南面离地有七八尺高,北面离地不过三四尺,还垫了好几块石头:这是孩子们在这里放牛,拿它当作戏台,常从这里爬上台去点将翻筋斗玩儿。
张铁山带头爬了上去,叫他儿子取出罗盘来,趴在石台上看了看方位,又站起来眼运神光看了看四周,这才指手划脚地对林国栋说:
“实不相瞒,这是一块千里之内找不到第二处的风水宝地。你看,这块石头四方四正,坐北朝南,好比是一颗天官相印;周围这些大大小小的黑石头嚜,好比是文武百官跪地罗拜。这样的风水地,名叫‘百官拜相’。要是在这颗相印上头为老太爷营建阴宅,前有出路,后有靠山,不出三代,后世准有封侯拜相之份。要是不应,尽管把我这两只眼睛抠出来当炮踩。奇怪的是:府上的山主,怎么却紧挨着石台埋着一圹外姓的坟呢?”
林国栋指着坟前的石碑说:
“这个姓刘的,本是我家的拳教师,前几天病故了,由他干亲出面埋在这里的。怎么?碍得着风水吗?”
赛神仙装出一副颇费踌躇的样子,手捻着耗子胡皱着眉头问:
“那么说,这个姓刘的外乡人没有后代啰?”
林国栋赶紧透着十分知根知底的样子回答说:
“就单身一人,从外乡流落到此。听他自己说,早年有过一个意中人,闹长毛反的时候,死在乱军里了,从此发誓终身不娶。要不是有这一拐子,哪至于弄到今天连个祀男都没有哇?这个吴月娥,是他在这里认的一个干闺女。”
赛神仙听林国栋这样说,仰天哈哈大笑,眨眨眼睛,放低了声音,改用一种更加神秘的口吻说:
“哈哈!又是一桩千奇百巧的巧事儿!要是别人埋在这里,事情就不好办啦。不说平分秋色吧,多少也得夺走几分风水。这又是一块玉杯①地,一破就不复完全,迁也无济于事。是府上的武学教师,又没后人,那就太好了。风水应子不应女,就是有个亲闺女也不打紧的;是个干闺女,那就更不管事儿了。有这么一位拳教师替老太爷看家护院儿,想找还没地儿找去呢!你说这不是巧而又巧的巧事儿么?”
……………………
① 玉杯──堪舆家的说法,吉地有“金盏”、“玉杯”之分,金盏地破而复成,玉杯地则破而不复完全。也就是说:一旦有人下葬,再迁走重葬就不管用了。
林国栋听张铁山把这块石头夸得那么活龙活现,将信将疑。站在石台上眯着眼晴四周一望,不知道是站在风水宝地上得到感应忽然聪明起来呢,还是受到了高人指点心窍豁然贯通了,往常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是一群癞蛤蟆的大小黑石头,这时候看上去竟都变成了乌纱玉带蟒袍朝靴的文官武将,而且越看越像,越琢磨越逼真。林国栋端详了半天,一肚子疑雾烟消云散,细细揣摩张铁山的一番话,简直成了金科玉律;再加上有马翰林家活生生的样板儿在那儿搁着,对于赛神仙的法眼,也就深信而不疑了。忽然又想到:坟地坟地,自古至今死人都是埋在地里的,缙云人也一向讲究人死入土为安,如今选中了这块石头做坟地,怎么往里埋棺材呀?琢磨半天,忙又问赛神仙:
“活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把坟地选在石头地儿上的呢!就算以前有过,这石头地儿上,怎么往里埋棺材呀?是不是先请石匠凿出一个槽坑来,再在上面砌石板呢?”
张铁山一听林国栋说了不在行的话,忍不住嘻嘻一笑,叠着两个指头,十分神秘地说:
“自古到今,千奇百怪的坟地,选在哪儿的没有哇?远的不说,长毛头子洪秀全的祖坟埋在水下的一个洞里,这你总听说过吧?要不是当今天子洪福齐天,请出高人来破了他洪家的风水,眼下这锦绣河山,恐怕早就改了姓了呢!这块石头,是天生的一颗相印,要是一凿,这风水就破了。其实呀,要在这里造坟,还不容易?你在这台基上用石料盖一座阴宅,把棺材封在里面,不就成了么?要问这阴宅怎么个造法,这会儿一时间也说不清道不明,等我明天抽空详详细细画出图样来,你一看就明白了。只是造这样的花坟,本钱难免要大点儿,说不定还有人会骂我缺德。不过嚜,为了子孙后代的生发,光耀门庭,图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花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这铜钱银子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只要一旦风水有应,高官厚爵之外,那银子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你家大门,连挡都挡不住呢!”
林国栋听说是用石料建阴宅,这才恍然大悟,也哈哈地笑着说:
“我这里紧挨着石宕,石匠石料都是现成的。石宕是我家的产业,大不了是几个工钱的事儿。照我想,这本钱也大不到哪里去吧?”
赛神仙见林国栋还没有听明白他话里面的话,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说:
“石料石工方便,本钱当然可以省一些。不过这种花坟,里面埋的并不全是死人,还得有一对儿童男童女用作殉葬呢!”
林国栋一听,猛地想起了十多年前马富禄建造花坟的事儿来。当时,传到林村来的消息,说是马富禄买了一对儿童男童女给他父母的尸骨活活陪葬,听到这话的人,谁不骂他呀!就连林国栋那会儿都骂过他太损太伤阴骘(zhì质)了。后来马富禄中了进士点进了翰林院,林国栋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买两个孩子,不过是百十两银子的事儿,花这么一点儿银子买一个翰林当当,简直是太便宜了。从此不单不再骂他,反而佩服他有胆有识。今天听张铁山说起也要用童男童女殉葬的事儿来,起先也吃了一惊,继而转念一想:殉葬一事,古已有之,也不是我林家的首创,马家办得,为什么我林家就办不得?要是日后子孙们真能封侯拜相,别说是一对儿童男童女了,就是十对儿八对儿,又有什么了不起?这种事情,就跟做买卖一样,舍不得大本钱,上哪儿赚大把大把的银子去?想到这里,嘿嘿一笑,对赛神仙说:
“没得说,没得说,一切听从先生安排。不就俩孩子的事儿吗?好办,好办!不过,在办事之前,这消息可千万不能传出去。要不,不单招人骂,就这一对儿孩子,也养不住哇!”
赛神仙一歪脑袋,略撇了撇嘴,一副不在话下的神气:
“那个当然,不消你说得。干我们这一行,谁家里的大事儿丑事儿不都得告诉我?要是我满世界嚷嚷去,我这买卖能维持到今天吗?就连这坟地也一样,今天我指给你家了,对别家就连一个字儿也不能再提起。拿马翰林家的坟地来说吧,没点穴之前,我就许他一名进士。可在马翰林得中进士之前,我对别人说过一个字儿么?这是吃我们这一行饭的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你只管放心。”
听赛神仙自己封严了嘴,林国栋这才放了心,满脸春风地说:
“那就全仗先生策划安排啦!该怎么办,你就说话,我一切照办就是。”
三个人丈量了坟地,一前一后相跟着踱下山来。回到林宅,就坟地的规模造法又商量了一阵子,天已过午。林国栋传话开饭,又把林炳兄弟叫出来坐在下首陪客。席间赛神仙详细讲了十几年前马翰林如何用童男童女殉葬的经过,又讲了讲殉葬的历史沿革,还特别举了秦穆公死后用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做殉葬,才有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天下称雄中原的大业,来说明用活人殉葬的好处绝非空口说白话,而是有史可据、有书可查、有事实可证的高招儿妙法,效果显著,不出三代,准见分晓。说得林氏父子频频点头,暗暗称奇,心往神驰,只盼花坟早日建成,他日子孙后代封侯拜相,坐享人间的荣华富贵。
饭后茶罢,林国栋封了十两银子送给张铁山作为谢仪,又再三声明:“菲礼薄仪,不足以酬谢大德于万一。这几两银子,是先生今天合婚和来回奔走的辛苦钱。至于勘踏风水的谢礼,待他日花坟建成之后,定当重重相谢。”
张铁山这半天工夫,来回走了二十里路,一番花言巧语,只费了几句话,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看风水建花坟的谢仪还不在其内,也心满意足地称谢告辞而去。
过了三天,张铁山叫儿子把花坟的图样给林国栋送了过来。其实不过是照抄十多年前马家花坟的图纸,多少改动了几个地方,把平地换成了石台而已。
林家父子摊开图样,先看正面立体效果图和平面总图,心中有了个布局的大概;再看分解详图,倒是画得十分详细,每一块石头多长多宽多高,什么形象,什么花纹,连尺码都开得清清楚楚。一卷图纸,全用大白连四①纸画成,一共不下三四十张。四个人围着一张方桌,仔细地看了半天,有不明白的地方,当面又问了问张景清。林国栋十分满意,留张景清吃过了饭,又拿出二十个当十大铜钱来,赏给他买茶买果子吃,这才打发他回大桥头去。
……………………
① 大白连四──色白质韧的一种竹制纸,是产于江西的二十八种名纸之一,为当时浙南民间主要的书写用纸。
张景清走了之后,林国栋又拿出那卷图纸来,反复推敲了半天,越算计心里越狐疑:大大小小这么多的石活儿,得费多少钱哪?顺手抓过算盘,按图纸一张张估价加起来,按照最便宜的价码,再加上迁坟的花费,两千吊钱能够拿下来,就算是很不错的啦!林国栋算着算着,觉得有点儿善财难含了,一边扒拉着算盘珠子,一边对林炳兄弟俩算起流水账来:
“我毛估着算了算,单是这座花坟,就得两千吊钱呢!你爷爷贫寒出身,中年出仕,放了一任道台,当了几年散官,告老还乡的时候,都说有几十万雪花银子。你爷爷归天以后,账本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才知道你爷爷为官多年,宦囊空虚,带回家乡来的银子,满打满算一共也不足一个大数,刨去盖房买田置山的钱,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了。这田地山林上头,每年的出息说起来也不算少,可咱们家的花销有多大,一年得用多少两银子,你们操过心吗?年成好,租谷收得足,一年的收支对付着还能拉平;要是赶上年成不好,家里再办点儿喜事什么的,就不得不动用你爷爷留下的老本儿了。今年你中了头名武秀才,总算是祖上积下的阴德,唱戏酬神,谢天祭祖,多花几个钱,想来你爷爷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眼下张铁山又送来了这样一圹好坟地,总不能白白地让给别人吧?为了子孙生发,又是为你爷爷迁坟,别说是千把两银子了,就是上万,我能不花么?上个月在席间又答应国梁造座桥,这一宗,少说也得五六百吊钱。接下来,给你定亲行聘,打点你明年上省考举人,又是几百两银子。中了举人,定下的媳妇儿还能拖看不过门儿吗?你丈人是壶镇首富,他出多少钱办嫁妆,我就得出多少钱纳聘金。这一笔,恐怕还是个大龙头。你的事情一完,老二又该赶考娶亲了。算起来,这两三年之内是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又都是省不得的开销。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为你们兄弟俩,我是能省就省,能抠就抠,收租放债过秤跑腿全都是我自己干,连个账房先生都不请,差点儿把心都操碎了。这些难处,你们吃饭不管账,哪里知道哇?”
林炳听他爹的这一番话,知道他爹的老脾气:又要体面,又舍不得花钱。仔细想一想,这几年间家里的事儿一桩接一桩的,花钱多也是事实。怎么样想个办法,开源节流,叫他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钱还得少花,这才叫高招儿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转过身去,小声在他父亲耳朵旁边嘀咕了几句。林国栋先是眉头一皱,听林炳把话说完,也醒过茬儿来了,眼望着这个比自己更聪明的儿子,笑面虎的脸上展现出一丝儿会心的笑意,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当即喊过来旺儿来,叫他到石宕里去通知立志、立本兄弟俩,让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