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3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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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竟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撒了,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桃花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树才嫂一边数落着她,一边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桃花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自己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桃花神思恍惚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嗓子在身后嚷着说:
“诸位香客,陈司令降香来了,大家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这个陈司令,姓陈名平,祖籍浙江,寄居上海,黄浦第三期毕业后,也当过几年军官,只因他无志于参加国内混战,升官无门,干脆借个名目请了长假,回到上海。反正他家的房产颇丰,靠着几栋房子出租,满能混日子──当年鲁迅先生在上海大陆新村的三层住房,就是向他租的。他虽然是个军人,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如今闲来无事,就每天在家里青灯黄卷,木鱼古佛,做起居士来。
“八·一三”上海抗战事起,他回到浙江老家。头年又应他的好友、浙江省省主席黄绍竑之请,出任省保安军司令。杭州沦陷以后,浙江省省政府搬到永康县方岩山上,省保安军也分散住在永康附近的几个县里。陈司令相信作战的胜负取决于神佛的保佑而不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因此每到一处地方,首先要去拜神佛菩萨。最近来到缙云县,听说本方城隍庙灵验异常,忙备下香烛供品上山礼拜。
桃花一回头,只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屁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陈司令矮个儿,四方脸,脸色红润,留着两撇胡子,嘴上挂着笑意,左肩斜背着三角武装带,腰间别着左轮手枪,手里还提溜着一根黄澄澄的文明棍儿,脚登黑油油的长统马靴,刺马针闪闪发亮,每走一步就发出“咔”地一响,神气非常。两名勤务兵替他捧着香烛供品,正往大殿里走来。
陈平的这支队伍,名为保安军,实为扰安军,军纪之坏,早已四乡闻名。特别是他属下一支叫“奋勇队”的支队,一个个都是身穿纺绸衫裤,头戴细麦秸编的小草帽,斜背着盒子炮的年轻小伙子,不但手上戴着金戒指,露在多耳麻鞋外面的脚指头上,也套着金戒指。他们住在缙云地面,作威作福,强派柴米不说,上街买东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儿,上饭馆儿吃碗馄饨面条,也是把手榴弹往桌子正中一放,吓得别人都不敢进店,吃完了抹抹油嘴提起手榴弹来就走;半夜里闯进民家把男人反吊在门环上当面强奸其妻的事情也发生过,老百姓一见保安军,躲之唯恐不及。今天见是保安军的司令来了,用不着高老道轰,呼啦一下子全躲到后殿配殿去了。
桃花也听说过保安军的厉害,却不知道陈司令竟是个菩萨心肠的佛教徒,一见是保安军司令到了,吓得心惊胆颤,急忙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她正忙于收供品,行动迟缓了一步,慌忙中向左右一看,只见西面与大殿相连的城隍寝殿门儿开着,室内没人,慌不择路中只好一闪身躲了进去,但是室内并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匆忙中就坐在城隍老爷那张特制的雕花大床床沿上,又放下半幅红罗帐来,遮住了脸面身子。在大殿上往里看,倒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陈平在勤务兵和高老道的前后张罗下烧了香,上了供,行了礼。两个勤务兵都去烧纸钱了,他在高老道的陪同之下点着文明棍儿四处闲逛。他看了城隍雕像,转到神像西侧一面高架大鼓前面抬头仔细地看了半天,驻足凝神沉思起来,一副疑窦难解的样子。
城隍庙的庙祝高老道,年纪已经五十开外,本也不是道教的教徒,只因他人到中年,依旧一事无成,连个正经的差事也没有,只是每天挑着两个写有“敬惜字纸”的大竹筐,手捏一把竹夹子,沿街收集字纸,然后挑到孔庙门前的字纸炉内焚化,算是“积德行善做好事”,在缙云城内也算是个知名的“大善人”。他的表兄是个在籍赋闲的国民党中央委员,又是城隍庙诸庙董中的头脑人物,见他没有挣钱的本事,年过不惑,依然衣食无着,就把他安排到庙里来当一名管香火的庙祝。于是他就自以为是地穿起一件灰布道袍,留长了头发,用一根簪子把长发别到头顶上,再穿上黑布的云鞋白布的袜子,再加上他一副笑眯眯的眉眼,爽朗朗的笑声,居然就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了。庙祝这差使,明面上并没有工薪可领,但是单单每天从蜡台上拔下来的半支半支的“残烛”,就能够攒上半箩筐的,加上香客们贡献的供品和灯油,数量也相当可观,一个月的收入,绝不比一个中学老师差,何况城隍庙的账本子就在他手上,可变的戏法还多得很。
高庙祝是个善观气色的人精子,长于体察人意,见陈司令敛眉凝思,赶紧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陈司令,您可是在这面鼓上,看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
“唔,这面鼓,大概是有些名堂。别的鼓鼓面都是平的,这面鼓,正中央怎么有个肚脐眼儿?”陈平用文明棍儿点着鼓面正中央的一个旋涡形小坑,有些不解地问。
“陈司令好眼力!这面鼓的中央,的的确确有个肚脐眼儿。”高老道虽然笑嘻嘻的,但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么说,这面鼓是用人皮绷的罗?”陈平有些开玩笑似地问。
“一点儿也不错。这面鼓还真是人皮绷的。”高老道仍旧满脸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你们缙云人怎么那样野蛮,竟用人皮来绷鼓哇?”听高老道证实了自己的设想,陈平倒又有些不相信起来了。
“司令不要责怪我们缙云人野蛮。这张人皮,是从一个江西人身上剥下来的。他是个风水先生。是他破坏了我们缙云县的风水宝地,害得我们该出的大官儿出不了。自从缙云的风水被他破坏了以后,二三百年来,就再也没有出过甚么大官儿了,整个清朝,只出了一个举人,连一个进士也没有,可见他是个罪有应得的恶人。就是剥了他的皮绷成鼓,几百年来千人捶,万人敲,也还赎不了他深重的罪孽呢!”高老道振振有词地为缙云人辩解说。
“江西人?破坏风水?这是哪年的事儿了?”陈平不禁感到兴趣,忍不住想追根问底。
“要说这故事,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高老道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来,叠起两个指头,不慌不忙地说。“整整四百年前,也就是大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江西分宜人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官至太子太师。他任用乡人,拉帮结派,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与他儿子严世蕃勾结赵文华等人,操纵国事,达二十年之久。当时朝中有一句话,叫做‘满朝文武官,半是江西人’,可以说明江西人当时在朝中的势力。不过另一半儿不是江西人的京官中,特别是专司弹劾的御史中,却有许多是浙江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我们缙云人。严嵩心中有鬼,总想借故把这些眼中钉拔掉,但是三番五次罗织罪名陷害,却都扳不倒他们。他有些疑惑,找了个阴阳先生来一问,据说是这些人的气数未尽。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是祖上积下了阴德,就是祖坟风水有应。因此,要想整倒这些与他作对的言官,必须先把他们出生地的好风水破坏掉。严嵩采纳了这个阴阳先生的高见,就派他到浙江地面来明察暗访,只要见有风水宝地,就想方设法把它破坏掉。
“这个风水先生从京中出发,到了浙江,一路南下,沿途不知被他破坏了多少龙盘虎踞的风水宝地。一日来到我们缙云地面,只见县前同善大石桥的南北两岸各长出一棵手臂粗细的鸡血藤来,两根主藤沿着同善桥的栏杆往前生长,终于在河心交合,并牢牢地纠缠在一起,枝叶茂盛,根本分不出哪是南边来的,哪是北边来的。风水先生心里暗暗赞叹:难怪那两个言官抱得那么紧,怎么挑拨离间也不行,原来他们的家乡有这么两棵风水宝藤在照应着他们哪!只要把这两棵宝藤砍断,他们自然就会不拆自开了。
“这个风水先生没有马上下手,而是先到全县各处转了转。你想:缙云号称仙都,鼎湖峰上是黄帝轩辕氏白日飞升的地方,上好的风水宝地,还能少得了吗?他在仙岩铺山脚下发现一块丈许见方的黑色大石,认出这是一块天官相印,要是有人把祖坟埋在这里,后代是要当宰相的。他当然不会放过,雇了个石匠,在石印的正中凿出了大大小小五个窟窿──好风水就这样被破坏了。这块被凿了五个窟窿的大方石头至今还在仙岩铺山脚下,陈司令要是不信,不妨可以去看看嘛。
“在仙都山倪翁洞的后面,有一个云英谷,传说那是唐朝人羊愔(y īn 音)遇仙的地方。谷中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小岛,池塘北边有一块山岩突出水中,与小岛只隔几步。识者说:这叫‘老鼠偷油’,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早已经有人在池塘的正中央埋了一圹坟。这个江西风水先生看出坟主的后代要连出十八个进土,就又雇了几个石匠,在水塘四周的山石上偷偷儿地凿出了几百个小坑,注上油,入夜点起灯来,几百盏油灯把云英谷照得满谷通明。老鼠不敢出来偷油了,风水也就这样破了。一连三夜过去,风水先生守在池塘旁边,静观其变。果然,在第三夜天色快亮的时俟,从池塘中一条接着一条跃出十八条二尺来长的红色大鲤鱼来──这些鲤鱼他年是要跃过龙门成为进士的,如今跃出池塘,干涸而死,进士当然也就出不来了。风水先生眼看着红鲤鱼跃出水面,心中高兴极了,一条一条地数着,数到第十八条,说了声:‘办事不能太绝了,留下你一条做种吧!’说着,扬起手中的雨伞一划啦,把最后一条红鲤鱼又划啦进池塘里去了。──这家坟主后来出了一个瘸子进士,据说就是被风水先生的雨伞一划拉受了伤的缘故。这是后话了。
“江西风水先生在缙云县破坏了不少诸如此类的好风水,干完了就溜之大吉,等到本主发现,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最后他回到县前来,半夜里摸着黑亲自下手把同善桥两岸的两棵鸡血藤砍断。鸡血藤的一大特点,是砍断的地方会不断流出红色的液体来,所以名叫鸡血藤。把这种红色液体收集起来熬成胶,是一种很名贵的补血的中药。风水先生把南岸的一棵鸡血藤砍断了,红色的液体汩汩而流,几乎染红了半条清溪。就在他砍北边的那棵藤的时候,尽管是在半夜里,但因为溪水太红了,终于被住在溪边的人发现,当场就把他抓了起来。
“这个江西人倒是条汉子,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隐瞒地全都招认了。当时全县哗然,地方绅士聚会商量的结果,决定不报官,因为县太爷多半儿也是严嵩手下的人。他们把这个恶人绑到城隍面前,请胡大老爷判决。”
“城隍老爷不会开口说话,怎么审判呢?”陈平插嘴问。
“当然会开口说话。我们这里,有人会扶乩,可以请胡老爷在沙盘上写出判词来。还有人会请神降坛,可以请胡老爷附体开口说话。那一次,胡大老爷判的是:风水破坏,无法恢复;但可以剥下他的皮来,绷成鼓,支在城隍庙里,千人捶,万人敲,以赎他破坏本县风水的罪孽。”
“明代未年,京城里午门前活剥人皮是常有的事。你们县里哪儿去找这么高明的行刑刽子手呢?”陈司令又插嘴问。
“当时县里确实没有这么高明的刽子手。即便有,也是衙门里的人,一者请不动,二者要惊动县大爷。据老辈儿传下来的话说,那次活剥人皮,用的是土办法。”
“什么?活剥人皮还分什么洋法土法?”陈平又一次感到惊讶了。
“是这样:皇上下旨在午门前活剥犯官们的皮,有高手行刑,剥下整张的皮来,揎上稻草,就是一个人形儿,还能够支起来叫本主自己看。不过怎么个剥法,我们小地方人可谁也不知道。当时缙云人用的土法,是把恶人的头发剃光了,在头皮上划个口子,掀起头皮来,灌进水银去,再把人放在椅子上前后左右摇晃,等到水银钻到皮底下去了,再在脑袋上开口的地方加水银接着摇晃。如此这般反复进行,直到全部水银都落到了脚底下,皮和身子就脱离了。只要从头到脚反着一捋,一张人皮就像蛇蜕壳一样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