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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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四尺,高不过二尺,要在这里面安排那么多层五尺来高的彩色立体图案,该有多高的手艺呀!据说林国栋心疼钱,今天放的这架焰火还是最小的,要是那大的,还有九层、十三层甚至十五层的呢!这样的奇景,如此之壮观,全都是出自一些从来没有上过学的老师傅手中。这些人要是一旦读了书识了字,那该会创造出多少人间奇迹来呀!
在往祠堂走的路上,“子路不说”老夫子还在摇头晃脑地低声念念有词,吟唱着:
“美哉,奇景也!此景只宜天上有,是谁偷往人间来?美哉,壮观也!”
刘浪却在沉思:中国人发明了火药,传到了外国,好像中国人是老师,外国人是学生。但是外国人却用中国人发明的火药来打中国老师,强迫中国老师做他们的奴隶。中国人吃了多少次洋枪洋炮的亏,却还不知道猛醒,一方面是看到洋人就害怕,一方面是至今还用火药做炮竹、做流星,供有钱人家贺喜祝寿,以此点缀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什么时候中国这些不识字的焰火匠人识了字开了窍,做出比洋人的枪炮更加厉害的中国枪炮来,洋人们大概也就不敢再欺负中国人了。
戏,虽然在祠堂里面唱,祠堂外面却也热闹非常。好客的壶镇人,祖祖辈辈传下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来:只要是自己村子里演戏,在台前遇到从村外来看戏的亲戚朋友,总要给他们每人送一碗馄饨去,让他们一边吃,一边看,以尽地主之谊。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亲友多人缘儿好的外地看客,竟会同时有人送来两碗甚至三碗馄饨,弄得他不知道应该吃哪一碗好;也有时候出钱送馄饨的人自己不出面,却让馄饨摊的小学徒把馄饨给客人送去,以致客人吃了馄饨,还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既然当地主人是这样好客,用不着说,祠堂门口的馄饨摊儿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些馄饨摊儿,有的是附近村落中原本赶集市的馄饨摊临时赶来做生意的,有的则是跟着戏班子一起转台子,专门做“戏台前”生意的。他们支着一个大布篷,馄饨担儿旁边放一块长案板,转圈儿放几张长凳,你就可以在这里花十个或八个铜钱吃上一碗飘着葱花儿撒上胡椒面儿又香又辣的猪肉大馄饨。
除馄饨担之外,“戏台前”还有不少的摊子,卖葱油烧饼的,卖猪肉陷儿饼的,卖豆腐丸的,卖红白姜糖的,卖油条麻花儿的,卖猪肉包子的,卖水果甘蔗的,卖应时熟食如煮白薯、熟荸荠、生熟菱角、煮老玉米棒子之类。其中有一种叫做“豆腐丸”的,可以算是缙云风味的经济小吃:把豆腐杵碎了,拌上葱花、肉末、椒盐,在碗里加山粉滚成鸡蛋大小的椭圆形丸子,再放到肉汤锅里去煮。这种豆腐丸,小孩子和牙口不好的老太太特别喜欢吃。
除了吃食摊之外,祠堂外面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许多摊子,也一样支着布篷,篷下面一张大方桌,围着一大堆人,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哄笑声、赞叹声、怒骂声:这是赌推,正在押宝①、押花会②或是推牌九。也有专门从孩子手中哄零钱的小赌摊,就摆在吃食摊的旁边,大都是一个老头儿守着两个箩筐,每个筐上各放一个大托盘,一个托盘里放着三张纸牌,这是“月亮宝”①;另一个托盘上放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六颗牛骨做的骰子。摊主可以根据孩子们的喜欢,或开月亮宝,或掷骰子,比大比小,押单押双,把从父母那里讨来买吃食的钱,一文文全都输给摆赌摊的老头儿才算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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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押宝──当时当地赌摊上最常见的赌博之一:一个铜制的四方形“杯子”,里面插入半个白半个黑的芯子,上面盖一个铜制的盖子。根据“杯子”大底座上刻的缺口与黑白芯子所对应的方向,决定所开的“宝”为哪一门,可以单押一门,也可以同时押两门。押一门的一赔三,押两门的一赔一。
② 花会──流行于江南的一种赌博,形式和方法因地而异。缙云的花会,在一块布上画一个人形,在眼耳鼻口心脐手脚等部位写上“太平”、“银玉”等三十六位古人名,另写一名纳筒中挂树上或梁上,“戏台前”的小赌摊则把刻有人名的竹签纳入竹筒中置案上,参赌者可以按人名单押一人,也可以按部位分押多人(如两眼两耳为两人,手脚为五人等),单押押中者一赔三十六,分押押中者所押人名越多则所赔越少。
① 月亮宝──扣在案上,两張是空白的,一張有一圆形图案,称为“月亮”,以押中月三張纸牌亮者为胜。
农村里演戏,几乎有多一半儿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时候,祠堂外面倒比祠堂里面还要热闹得多呢。
林国栋带着宾客们走进祠堂里面,经过一番逊让,大家在正厅的头几排高凳上落座。刘浪抬头看看舞台,台上台下点着三盏雪亮的汽灯,照得人眼花缭乱,台上台下如同白昼一般。这种洋玩艺儿,在当时的浙南农村还很少见,只有比较大的戏班、商号或是有钱人家办喜庆筵席的时候才偶尔一用。灯光照亮了台柱子上新贴的一副楷书大红对联,上联是:“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下联是:“扮谁像谁谁扮谁谁就像谁”。台上演员上下场的门上面横写着“出将”、“入相”,学的是隶书曹全碑的笔体。两扇门中间的屏壁上,却是一笔狂草直书“戏之耳”②三个字。那“戏”字写得比斗还大,那“之”字却写得比升还小,那“耳”字倒是写得大小适中,可是那条尾巴拖下来足有一尺多长,最后还带一个小弯儿。三个字,一个方,一个扁,一个长,大小也不一样,奇怪的是放在一起倒也挺和谐。用不着问,这都是“子路不说”的匠心和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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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戏之耳──“不过是玩笑而已”的意思。“耳”是“而已”两字的合音现象。
再看看台下,緊挨着戏台前面站着的,都是青壮年男人,趴在舞台两侧的,则是淘气的男孩子。老人和妇女大都坐在两廊或者正厅后排的高凳上。
姑娘、媳妇儿们来看戏,当然要梳洗打扮一番,穿上最新最美的衣服,衣襟上掖一条从来也没有擦过什么的花罗帕儿,嘴里嗑着葵花子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姐妹们聊着闲天儿,眼睛却不时地瞟向四周,看看自己的相好朋友来了没有,在什么地方,是否已经看到了自己。──看戏,对她们来说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不能像大人或孩子们那样,听说附近哪儿演戏就可以往哪儿跑。她们虽然不下地干活儿,可是沉重的家务活儿同样压得她们一年到头喘不过气儿来:姑娘们从七八岁开始就要每天忙着绩麻打线织带绣花儿为自己准备嫁妆;一旦做了媳妇儿,洗衣做饭,舂米磨面,喂猪养鸡,晒粮食,轧棉花,腌咸菜、做酱油。杂七杂八的事情,做也做不完。人丁多的人家,衣帽鞋袜,缝缝补补,一忙就是三更半夜,可是一到五更天刚蒙蒙亮就得起来烧水做饭了,一天到晚哪有什么空闲的时间?遇上善心的公婆,能够让妯娌们轮换着去邻村看看戏,三天戏能够看上一两场,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如果在自己村子里演戏,虽然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不耽误干家务活儿的前提下,多看上一场两场,但是对一个只有一二百户人家的村子来说,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得太稀罕了。要不是财主家还愿祭祖,一年到头也不见得会演一次戏呢!
刘浪用目光向四周找了找吴本良:不但他没有来,连吴石宕的大人小孩儿一个也没看见,而且连银田村张二虎他们那一伙儿小青年也一个都没露面。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刘浪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着了:林家开锣唱戏,吴石宕和银田村的小伙子们,要么统统都来,一个不落(l à辣);要么统统不来,一个不露(l òu 漏)。要是统统来,那就热闹了:弄不好,台上唱文戏,天官赐福,八仙庆寿;台下唱武戏,真刀真枪,大打出手。林国栋虽然平时为人刻薄,但在本村内却因为一来都是同宗,跟谁都沾亲带戚,多少还拘着点儿情面;二来林国栋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套治家之道、处世之方,那就是“远亲不如近邻”,有道是“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呢,何况篱笆还要三个桩?对于同村的族人,林国栋的对策是能帮则帮之,能让则让之,为的是图个眼前清净,省得有后顾之忧。村子里的人,有出于宗族观念的,有出于托庇愿望的,对于本村本族中出一个头名武秀才这样光彩的事情,都引以为荣,感到自豪。如果为这样的事情与外村外族发生争执,有几个人会冒着“吃里爬外”的罪名出来主持公道呢?十分明白,要是一旦吴家和林家动起武来,势必扩大事态,最后非酿成两村两姓之间流血械斗不可。而事态的发展,一方面会把人与人之间的冤仇扩大成村与村、族与族之间的冤仇,而这种两姓之间的争斗一旦发生,就很难消解,就会世世代代继承下去,结成了冤家死敌。另一方面,吴石宕人虽然本事高强,但架不住林村人多,万一动起手来,寡不敌众,到了儿非是吴石宕人吃亏不结。刘浪有鉴于此,才嘱咐本良回村以后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等他辞了武学馆回到吴石宕以后再说。今天本良、二虎他们一个也没来,刘浪倒透着很高兴。他心里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本良费了多少口舌啊!
戏还没有开始,台上有几个淘气的孩子正在擂着大鼓翻筋斗、拿大顶。不一会儿,后台文场的人齐了,伸出一支七八尺长的铜喇叭来,悠悠扬扬地吹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然后紧接着箫笙管笛齐奏,锣鼓铙钹共鸣,咿咿哑哑,铿铿锵锵,足足吹打了有半个时辰:这是当地演戏的传统习惯,叫做“闹台场”,意在招徕观众。今天因为放了焰火,很可能还大大缩短时间了呢。
当地的传统习惯,每逢唱戏,一唱就是三天──实际上是三夜加两个下午。每夜唱到夜半子时正散场,最后一夜有时候也唱到东方发白,叫做“天亮戏”。每场戏开演之前,都得先走一个吉庆圆场,叫做“打八仙”①,不过又有“小八仙”与“大八仙”之分:小八仙可能源出于杂剧《八仙庆寿》,一共只有骊山老母、张老果、汉锺离、吕洞宾、铁拐李、曹国舅、韩湘子、何仙姑、蓝采和九个人出场,在台上转一圈儿,唱几句吉庆的词儿,就算完了。大八仙的场面可就大啦!先后有四大天王和福禄寿喜四星出场,接着天兵天将和诸路神仙脚踏祥云而降,孙悟空则是手舞金箍棒一路筋斗翻上场来,然后是玉皇大帝由金童玉女伴着出场登上方在桌子上面的宝座,直到台上挤满了人,同声合唱一段吉庆台词,然后逐渐散去。今天是头一夜夜戏,按规必须是“打大八仙”。等台场闹完,祠堂里喧哗鼎沸的人声渐次低了下来,于是文场乐声重起,“大八仙”上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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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汉语中“打”字的用法多而奇特。三十年代刘复曾经在《国语周刊》上征求过“打”字的各种用法,并公布了他自己搜集到的四十多种用例,其中就没有“打八仙”这种用法。“打八仙”,似乎可以解释为“打一个《八仙上寿》的过场”的简略。
当时在缙云农村流动演出的戏班儿,都是婺剧班子,而且大都以武戏为号召。这是因为草台子戏班,在旷野演出,台下人声嘈杂,如果演文戏,没几个人能听清台词儿,倒不如演武戏更讨好。今天请的班子叫做“新声舞台”,是当时当地武功底子最硬的一个戏班儿;其中又以武丑仇有财的功夫为最惊人。传说他练就一身“壁虎功”,不单能够用肚子贴在墙壁上,而且用后背贴柱子上也能爬到房梁上去。有一年在某地祠堂里演《时迁盗甲》,他露过这两手绝招儿:先从台柱子上爬到舞台的大梁上,又从舞台上绕过东廊的房梁到达正厅,从正厅大梁上挂的一块金字匾额后面“盗”到了徐宁的锁子黄金甲,又从西廊的房梁上绕回舞台上来,最后怀抱着铠甲从舞台的大梁上翻筋斗飞身下来,真个是身轻似燕,落地无声。从那以后他得了一个外号,叫做“赛时迁儿”。虽然这不过是传说,后来有人点唱这出戏,也不见他再这样演过,但是名声却从此传了开去,而且越传越神,说他除了演戏之外,专好盗富济贫,在更深人静的黑夜里,悄悄儿地变一些银钱搬家的戏法。可是传说终究不过是传说,尽管他名叫“有财”,实际上除了一条破被子之外,穷得连条像样点儿的裤子都穿不起,一副寒酸的可怜相,哪儿像是个专做没本钱买卖的梁上君子呢。
不过,凡是有钱的人家,胆子总是比穷光蛋要小得多,虽然拿不准这位“赛时迁儿”武丑黑夜里会不会光顾他们府上,可是每逢这个剧班儿到本村或邻村演戏,家里有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