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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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听说本忠要填词,都十分兴头,素素更其高兴,取来几张雪浪笺,又叫四个丫头在桌前捧烛环立,趁着现成的笔墨,就敦请本忠快写。本忠操笔在手,略一思索,写下了:
水调歌头
赠素琴贤妹
泣别慈母泪,欣逢异姓亲。昔日街头陌路,今夕成嘉宾。侬本粗野牧竖,卿乃名门闺秀,博古又通今。承颠倒错爱,何物酬知音? 银钱俗,诗文丑,唯此心。不顾荒腔走板,狂歌唱入云。借来山乡俚曲,谱出前人佳句,赠贤妹素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下署“丙子仲秋括苍山人赧颜涂鸦”。写毕,自己通读了一遍,这才放下笔,抱愧地说:
“信口雌黄,不合格律,不成体统,诸位莫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填词,戆大学雅,有如东施效颦,贤妹只当笑话看就是了。”
孔大方看了本忠填的词,虽然在平仄格律上有失严谨,但立意是清新的,文风是纯朴的,感情也是真挚的,不由得拍案高呼说:
“小姐看见没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哪!更何况你们两个根本就不在天涯海角?嘉兴温州,同在一省之内,半月即可来回的路程,即便一时分离,也是过眼又能聚首。只要心近,不怕路远。就是相隔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素素看了本忠发自心声的词章,也是十分激动,眼睛里满含热泪,动情地说:
“哥哥太自谦了。我是个罪臣之女,又是此门中人,怎敢跟哥哥的英武清白多才相比?哥哥不怕众人耻笑,引我为同类,就是我莫大的幸运了。哥哥的词章,不尚旖旎华丽,专以粗犷朴实动人心肺,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者无病呻吟所能比拟的。这种文风,小妹由衷感到喜欢。不怕诸位笑话,我这里也试学着哥哥的风格,填小令一阕,作为回赠。”
说完,拿过笔来,铺开一张诗笺,略一思索,就挥毫写出。众人看时,写的是:
水调歌头
答学友刘兄
言志写诗赋,说理做文章,欣喜挥毫作画,颠狂舞刀枪。已为罪臣之女,又加身近污浊,焉能不悲伤?幸有远来客,慰我心中创。 评书画,论枪法,诉衷肠。不避腥膻龌龊,引我为同窗。酒逢知己不醉,话遇投机难尽,倾心道短长。天热有限度,心热无法量。
下署“瑯嬛女史薛素琴拜识”。
孔大方看了,第一个评论说:
“小姐这首词,有言在先,学的是你刘哥哥的风格。这没得说,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学就像。不过其中有一句,敝意以为尚需商榷。小姐的词中,‘话遇投机难尽’,当然不难理解;至于这‘酒逢知己不醉’,请问是怎样讲?”
马维禄不知道内情,自作聪明地代素素回答说:
“你还算是读过几年书的哩,这么清楚明白的词句都不会讲?‘酒逢知己不醉’,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嘛!”
“那么,请问这千杯酒,是怎么个喝法呢?是一个喝一千杯,一个滴酒不进呢,还是各喝五百杯呢?抑或是一个喝两三杯,一个喝九百九十多杯呢?”
“你这纯粹是抬杠,没话找话!酒逢知己,当然是你一杯我一杯,大体上一人一半儿,哪有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的道理?”
“要是这么说,小姐的‘酒逢知己不醉’就不稀奇了。诸位不知,这兄妹俩,今天酒逢知己,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不算,喝到后来,两把酒壶就换了一个个儿,美酒都叫做哥哥的喝了,做妹妹的其实没喝几口,还会醉呀?”
“噢,原来你们两个悄悄儿地喝开了交杯酒了呀!喝交杯酒得换着杯子喝,哪有换着酒壶喝的规矩呀?”
孔、马二位,一搭一档,说了一段儿对口相声,逗得大家“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本忠说:
“妹妹才思敏捷,情真意实,发之于心,命之于笔,都是华丽词藻,锦绣文章,只是过于自卑了一些,于情大可不必。感慨身世,徒增伤悲而已。须知来日方长,事在人为,过去的过去了,悲之叹之恼之恨之,与心有损,于事无补;不如来者可追,觅一个远离尘嚣的清静所在,图一个安身立命,自得其乐。以贤妹的才智,又有何难?今天夜色已深,吵扰已久,我这里再填小令一首,聊表未尽之意。贤妹有何指教,明天出城,一并细谈吧!”
说罢,拿起笔来,略想了想,挥笔又写下了一首:
水调歌头
再赠贤妹素琴
诗赋粗又俗,武艺久疏荒。商旅踯躅多日,为锱铢奔忙。昔日从未觌面,今宵一堂欢聚,恍如回故乡。虽异姓手足,兄妹情谊长。 佳肴美,元鱼烂,犬牒(改月旁)香。漫话山南海北,醇酒入欢肠。更深谈兴未竭,奈需城东投宿,恋恋返栈房。心头如火炽,不觉夜风凉。
署了名,用镇纸一压,就抱拳告辞说:
“吵扰了一天,不单尽了兴,还尝到了珍馐美酒,又赠我以山水图卷。如今夜色已深,该我们满载而归了。承蒙错爱,既然已经与小姐兄妹相称,再提‘谢’字,未免见外。不日就是重阳佳节,晚生等已经租下大游船一条。届时敦请三娘及小姐去南湖作竟日之游。先期口头相邀,改日再补请帖过来。就此告辞了!”
主客全都站起身来,相互作揖万福道别。廊下的鹦鹉高叫“送客”,梅香已经到二门去传了话,孔家的小厮在二门外垂手而立,口称:“轿子已经齐备。”素素送到二门口,就敛衽再拜,不再住前送了。三娘则一直送过了前厅,眼看着客人们上轿去了,方才回来。
这早晚,天香楼前院儿正是一天中最热闹、最繁华的时刻。楼上楼下的每一间房间里,华灯下,仙乐中,喧声笑语,歌舞轻盈,红男绿女,纸醉金迷,一片太平盛世的欢乐景象!
妓院里的夜晚,永远没有饥馑,没有灾难,没有水旱瘴疠,没有烦恼忧伤。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亮闪闪的金子,你年老会变成年轻,你丑陋会变成美貌,你贫穷会变成富有,你怯懦会变成勇敢!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了黄澄澄的金子,你就可以把美貌的姑娘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你就可以在她们身上任意取乐,为所欲为,你就可以受人跪拜,受人颂扬,让人家把你捧上了九霄,青云直上!
啊,奇怪的人间,猜不透的人间!到底是用黄金换来了娼妇,还是用娼妇换来了黄金?
是不是黄金就是娼妇,娼妇就是黄金?
对了,正是黄金就是娼妇。这黄澄澄金闪闪的东西,正是人们共同的娼妇!
第七十八回
叛逆山民,牵肠挂肚英雄气短
罪臣遗孤,推心置腹儿女情长
本忠和黄逸峰两个回到客栈,已近午夜。一天的畅游,黄逸峰已经感到精疲力尽,只想躺下;而本忠则依旧精力充沛,毫无倦意。
但是两个人都睡不着。两个人都在想心思。
黄逸峰和衣歪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他只是腿脚酸软,懒得动弹,脑子里不单清醒得很,而且想得还很多。
他想起了临动身之前陈焕文的谆谆嘱咐,也想到近一个时期来本忠的反常乖张。按照他的看法,买卖人出门在外,谁也不带着妻妾内眷,在不耽误做买卖的前提之下,特别是为了交易上的方便,逛逛秦楼楚馆,图个眼前舒坦,原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买卖人做惯了买卖,不免把世上一切事物都看成是可以用银钱买卖的货色,包括人的肉体和灵魂在内,都可以标明价格,出租出售。因此,在他们看来,嫖妓宿娼,是一个给钱,一个给肉,本是一桩公平交易,既天经地义,也无可厚非的。再说,做买卖就是为了赚钱,赚了钱就是为自己花起来方便痛快,就是为自己日子过得更称心,更舒服。
黄逸峰自称不愿做守财奴,也不愿为儿孙做马牛。他最崇拜的人是范蠡,主张铜钱银子要赚得进来也花得出去,还要得风流时且风流,学一个载西施游五湖,在花天酒地中度过一生,才算不辜负财神爷的恩赐。
但是在如何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上,具体地说,是对于妻、妾、妓三者的界限,他是分得很清楚的。他把妻子比作大米饭,把妾比作佐餐的佳肴,而妓女则不过是各种应时小吃,用来换换口味而已。因此,他对于妻、妾、妓三者的要求也各不相同:妻子必须是贤惠的,不单不能吃醋,而且还要有治家的才德,可以让自己外出而无后顾之忧;妾则必须是美丽的,但同时必须是听话的,不但要服从正妻的管束而不争宠,还要辅佐正妻料理家务;而对于妓,则像各种应时小吃一样,不妨什么样儿不同的口味都尝尝;只要调治得法,不是酸了的豆汁儿、臭了的豆腐,都能变成饶有风味的小吃么?即便不对口味,也不过是现钱买来的现货,大不了扔掉几个小钱就完了,既不伤筋动骨, 也无伤大雅。但是,任怎么好吃的小吃,也只能偶尔尝之,绝不能摒弃饭菜而天天以小吃果腹。
对于这种处世之道,黄逸峰是几十年来奉为经典,身体力行,从不违背的。但是本忠近来的所作所为,跟他的这种宗旨已经是大相径庭,几乎达到无法容忍的地步了。
老嫖客之对于妓女,有一条基本守则,那就是绝不动真情。不论是怎么漂亮、怎么可爱的妓女,进了她的房,上了她的床,可以叫她心肝儿宝贝肉,也可以指天划地手拍良心起重誓赌血咒,只要一下了床,一出了房,不管下次来与不来,都应该立刻把她扔到脑袋后面去,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反正花钱嫖妓为的就是取乐,只要乐子取到了,银子也付过了,用生意场上的行话来说,这就叫“银货两讫”,不论从良心上说,从道义上说,都不欠她什么了。
不过,要修炼到老嫖客这样炉火纯青的道行,并非易事。不在孽海上漂荡有年,不在情天中翻过几个跟斗,不经过欲火的反复锻炼,是很难做到这一步的。尤其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略有不慎,稍一大意,只要一念之差,动了真情,马上就会在孽海中翻船落水,从此随波逐流,上下浮沉,苦海无边,不能自拔。黄逸峰动身上路之前,陈焕文之所以要谆谆嘱咐,再三关照,千万不要把本忠带到花街柳巷去,所虑者也就在此。
黄逸峰与本忠一起出门来之后,开头一些日子,尽管他我行我素,依旧到处寻花问柳,但是他遵守自己的诺言,既不带本忠同行,也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本忠发现了他与郝端端之间的秘密,于是从此不可能再背着本忠单独行动了。从本忠的自我表白和他平时的行动来看,他的确不是个好色的人。不过不好色不等于无情,而在嫖界中最最忌讳的,偏偏又是“有情”二字。黄逸峰不能有见及此,来到嘉兴,第一次吃花酒,本忠就动了真情,花了三百两银子,连春风一度都没有,只落下一个当面受人奉承,背后让人叫傻瓜。今天的事情呢?那就更荒唐了。尽管素素不是行院里的姑娘,但也是老鸨子的女儿。对于这种女人,逢场作戏,拿她开涮打哈哈,倒还可以,自己当初怂恿他出马,也是这个意思;要是真个推心置腹地认起兄妹来,交起朋友来,这算是哪一出?发展下去,怎么收场?难道真打算收她做妾?别说素素自视甚高,根本就不肯做妾,就算肯了,秀芝面前怎么交代?陈焕文面前怎么交代?吵起包子来,他黄逸峰夹在中间,岂不是要两面受气,两面为难么?
黄逸峰越琢磨越不是事儿,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睁开眼睛看看,本忠已经脱去了外衣,正在洗脸。看他那神气,就像是办了一件十分称心十分如意的好事,美不滋滋的,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似的。黄逸峰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顾不得浑身酸懒,坐起身来,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忧心忡忡地问本忠说:
“这个薛素素,你难道打算真地认她做妹妹,教她学剑术
么?”
本忠放下面巾,回过头来说:
“为什么不是真的?她武功多少有些根底,又真心实意愿意学,烟市开盘之前,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趁便教教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再说,她不是还教我骑术么?”
黄逸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回答:
“要我说,这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事儿。她一个闺阁小姐,会舞两下好看的花剑,也就可以了。绣花儿画画儿的手,学哪门子武艺呀!你也一样。咱们浙南不比北国,除了马戏班和官府衙门里之外,根本就见不着马,你去学那没用处的骑术干什么?就算你学会了,又上哪儿去找马骑呀!像咱们这样儿的,学学凫水,掉进河里淹不死,倒还有点儿用处。要我说,这天香楼你也进去过了,薛家母女你也见识过了,眼界也开过了,没花一文钱,又吃又喝又拿的,也算值得了,明天你就别去得啦!”
本忠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