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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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客喻花儿,各家说法不一,通常指:贵客牡丹,娇客芍药,寿客菊花,仙客桂花,清客梅花,幽客兰花,狂客桃花,静客荷花,野客蔷薇,素客丁香。文中以“十客”作为园名,是比喻花草的众多,并不是园中只有这十种花儿。
“刚才看的梅兰竹菊四扇屏中,那菊花画的就是这种大花芯儿的。我还只当是大小姐杜撰臆造的呢,谁知道也是有所依据,是照着这花儿画的呀!”
对于这种花儿,本忠倒不生疏。因为秀芝是个菊花迷,生平最爱的是菊花。结缡以后,本忠不时帮着她浇水、松土、扦插、分根,颇识得几色名贵品种,就接口说:
“这叫‘芙蓉托桂’,是菊中的上品。刚才我不是说过么?画画儿,只有画自己最熟最常见的东西,才能传神。你们看,这几枝菊花和那四扇屏上画的菊花有多么相似?要不是照着花儿画的,能这么维妙维肖,丝毫不爽么?”
正说着,只见素素身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①,头裹绛绡英雄巾,额前一个大红绒球上缀一颗明珠,脚登熟皮小蛮靴,腰挂锦囊,背着一张弹弓,活脱一个十三妹的模样。身后的四个丫环,也都换了戎装,各捧弓囊箭袋,刀箭绳索,英姿勃勃地走进园来。要是再牵上一匹马,就是一幅绝妙的香妃②出猎图了。素素走到众人面前,先谢了有劳久等之罪,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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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箭袖──窄袖的箭衣。
② 香妃──本是新疆某回族部落酋长的妻子,乾隆以武力征服该部落,夺为妃子,因其体内分泌一种异香,称为“香妃”。《香妃出猎图》是当时宫廷画师所画的一幅名画。
“要说是学艺,本应该请师傅先练一套,让学生照着样子学的;今天就算是投师之前的考核,先由学生练一套,师傅再指点吧。”说罢,以目示意,两个丫环解开一盘丝绳,各执一头,分奔两座假山的顶上,绷紧了丝绳,各在一根铁棒上系牢,于是一座四五丈长的绳桥,就在两山之间架起来了。素素随后也登上了假山,踏上了绳索,先从东面大步走向西面,又从西面倒退着回到东面。那丝绳极为柔软,每走一步,都乱摆乱晃,人在绳上走,摇摇欲坠地好像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但是素素在绳上正走倒走,如履平地,四平八稳,泰然自若,简直是身轻如燕,来去如风。退回到东面假山上以后,从背上摘下弓来,用左手拿着,像陀螺似的一路旋风转到了丝绳的中央,伸手从锦囊中取出两颗弹子来,一举弓,一颗弹子笔直地飞上天空。素素在绳上又转了一个身,那颗弹子飞到一定高度,开始往回降落。就在这往回降落的一瞬间,素素再次举弓一弹,“啪”地一声,两颗弹子在空中相击,全都打了个粉碎,弹屑扑簌簌地往地面上散落下来,看客们齐声喝彩。
本忠走过去拣起一块来看,原来是用粘土搓成又经煅烧的泥丸,难怪一击即碎。喝彩声中,素素以左脚立定,向后翘起右脚,深深一躬,学了个“童子拜观音”,说声:“献丑了!”缓步走下假山来。
灵活的身段,优美的舞姿,高超的技艺,博得了众人不住口的称赞。
黄逸峰虽然久闯江湖,这样的本事,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想:刚才论画题诗,可以说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撞上了;武术这玩艺儿,可是真功夫,半点儿也来不得假的。本忠虽然也学过几天枪棒拳脚,在弓箭上头,能盖过她这张弹弓去么?这一回,恐怕只好甘拜下风了吧?他那里正为本忠担心,只听得马维禄在指手划脚地恭维素素说:
“功夫练到了这地步,就可以称得起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了。有这样的本事,不要说是百十个人近身不得,就是上了战场,取上将首级,不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么!”
孔大方虽然不会肉麻当有趣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瞎吹瞎捧,却也是十分称赞地说:
“小姐神弹,我是闻名已久,一向不得机缘拜识,今天总算是开了眼界,一遂生平之愿了。在绳索上射弹,就已经十分不易,听说小姐的马上功夫也不同凡响,就是在烈马飞奔的时候,也能够站在鞍上空中击弹。那才叫技艺高超,无与伦比呢!等哪天咱们出城去,再领教小姐的绝技吧!”
在一片赞叹声中,素素虽然踌躇满志,心中暗暗得意,但因为不明本忠的实底,不敢过于矜持,只是自谦地逊谢说:
“区区末技,只能助诸位一笑而已,不堪当此褒奖。刘客官的神箭,那才是能上阵能杀敌的正宗本事呢。”
本忠看素素的本事,比跑江湖卖解的功夫也高不了多少,心里有了实底儿,就笑着答话说:
“射弹和射箭,本不是一路功夫,没法儿相比的。自古以来,高明的射手不知凡几,王伯当善百步穿杨,薛仁贵能射天上开口雁;今天在这个小花园里,一没有这么长的箭道,二没有南来北往的大雁可射,更何况我还没那本事呢!这样吧,刚才小姐练的是空中碎弹,我这里就也练一手空中穿榴吧!”
说着,撩起长袍的下摆,挽起袖子,从丫环手中接过弓箭来。看那弓,是一张桑木小雕弓,装饰雕刻得倒是颇为精细,拉一拉弓弦,扯满了,也不到五个力①,本是闺阁中赏玩的东西。看那箭,都是些雁翎铜镞短箭,不銳不利,射到了身上,也不能贯革直入的,就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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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力──弓的强度单位,标准其说不一,一般以十斤为一个力。
“小姐的这张弓,就是叫王伯当来拉,也只能射到五十步。他就是有天大本事,也别指望用这张雕弓去百步穿杨啦!”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石榴树下,摘下一个半红的大石榴来。一弯腰一抬身再一扬手,那个石榴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几乎比素素射出去的弹子还要高些。就在石榴飞到不能再高,开始住回落的时候,本忠发出了一支箭,正中目标,箭镞穿了过去,雁翎留在外边。大家喝了一声彩,以为他的功夫也就到此为止了。正要夸奖,那石榴在空中顿了一顿,略有偏离地继续往下落。这时候,本忠双箭齐发,两支箭一前一后奔石榴射去,前头那支箭射中了石榴,跟第一支箭十字交叉地插在石榴上。那个石榴又受到了推力,带着箭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往斜刺里偏向飞去。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支箭接着飞到,不偏不斜,正好也插在石榴上。场上所有的人全都喝起彩来。四个丫头,忘乎所以,竟跳跃欢呼,一个劲儿地为本忠的神箭大鼓其掌。赞叹声中,那个石榴带着三支短箭像鸽子张开了翅膀似的呼啦啦带着风儿掉到了荷花池边素素脚下的草地上。素素走去把“鹄的”拾了起来,本忠已经从石榴树旁走回来,笑嘻嘻地站在众人面前,谦逊地说:
“幸亏没什么风,侥幸撞上了。”
马伟禄看了素素的空中击弹以后,原以为本忠的箭法再好,也不过箭箭命中红心而已,在“神奇”二字上,总是铁定地要输给素素了。没有想到强者还有强中手,本忠的第三箭确实神奇,完全把素素的射弹给压下去了。不过为了要看后面的好戏,当铺老板耍了个心计,先不评高下,只是葫芦提一笼统地说:
“刘老板的神箭和小姐的神弹,可以说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难分轩轾上下,这一局算是平局得了。究竟谁的本事强,还得在真刀真枪上才能见个高低呢!”
素素对于自己的射弹绝招儿,一向是十分自许的,今天见了本忠的箭法,知道这是经名师传授的真功夫,不是自己的花儿活儿所能比拟的,心中早已经对这个年轻的小客官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听到马伟禄一个劲儿地直撺掇他们两个在真刀真枪上见过高低,不觉有些怯阵起来,腼腆地说:
“刘客官学的是真本事,进得考场,上得战场,跟我们拿刀枪摆弄着玩儿的假功夫怎么能够比试得?还是请刘客官练一手给大家开开眼界,我们的区区末技,就不要献丑了吧。”
黄逸峰见本忠在弓箭上并没有让素素给比了下去,也来了劲儿,就帮着撺掇说:
“刚才小姐自己说过,今天小试锋芒,算是投师学艺之前的考核,你要是不练两套叫师傅瞧瞧,师傅怎么点拨你呢?快别腼腆了,像刚才射弹那样干脆痛快,该有多好?”
本忠也笑着圆场: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武艺之道,第一是学无止境,没有登峰造极天下无敌的人;第二是各有心传绝招儿,凡有一路攻法,就有一路破法,没有万无一失的解数;第三是一巧能破千斤,两将对阵,重在智取,不重死拼力敌;第四是任何驰骋疆场力敌万人的骁勇上将,也难免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所以更不能以胜败论英雄。小姐神弹,人人称奇,个个叹服,对我学射,更有莫大的启示,在刀剑枪法上,想必也有独到的高招儿,要不是秘不传人的看家本事,就请小姐一显身手,咱们相互取长补短吧!”
素素见推诿不得,只好说:
“既是刘客官一定要我献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将就练一套剑法,请点拨指教!”
说着,把弹弓递给了一个丫环,接过一柄长剑来,就在草坪上拉开架势,盘旋飞舞起来。
中国剑术,有南路北路之分,又有长穗短穗之别。素素所学,是南路长穗剑。这种剑术,舞起来,一把长穗儿左盘右旋,上下翻飞,与闪闪剑光相映成趣,本是一种只图好看的花剑,讲究的是姿态优美,身段灵活,与其说是一种武术,倒不如说是一种侑酒取乐的舞蹈或是活动筋骨的体操倒更为贴切些,要是学了它去杀敌,多半儿是不中用的。
明朝末年,有些士大夫家中所蓄的歌姬舞女,不少人都学过这种优美的剑法。清兵入关以后,有些士大夫为了挽救国家民族,效忠朝廷,纷纷组织抗清义军,于是颇有不少爱国的歌女也投身军旅,仗剑杀入敌阵,想用这种姿态优美的花剑与骑在马上高举战刀残暴凶狠的敌军拼一个你死我活,与残破的江山朝廷共存亡。其悲惨的结局,当然可想而知。这种可歌可泣的故事,至今还可以在许多笔记小说中读到。
要说舞姿,素素的身段可以说是优美之极又灵活之极,不论是踢腿还是出剑,都十分干净利落,确实能够给人以一种美感和享受。但是世上一切艺术当中,独有战争这门艺术,是最残酷、最可怖、最无法实地欣赏的。妙就妙在艺术家们在舞台上重现战争场面的时候,居然把可怖的残杀变成了优美的舞姿,于是刀枪变成了玩具,杀人也变成游戏了。对于只在舞台上见过战争而没有亲身上阵厮杀过的人,好比“夏虫之语于冰”,是一个无法说明,另一个也无法理解的。
等到素素献艺完毕,收剑伫立,场上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的时候。本忠才从因美感而引发的沉思遐想中苏醒过来,夸奖说:
“小姐舞剑的姿态优美极了,不单体态轻盈,剑法娴熟,而且风起云涌,出手利索,剑起有如蛟龙出洞,剑落有如猛虎归山。可见平日功夫之深,佩服,佩服!”
马伟禄一心只想看本忠的武艺,在旁边竭力撺掇说:
“别只顾夸奖别人了,该你上场露一手啦!”
本忠笑着连连摇手:
“不行,不行!看过小姐舞剑,我那两下子就更其不堪入目了。”
素素把手中剑递给了丫环,也笑着不依说:
“刚才刘客官不是说要相互取长补短吗?怎么说了话不算数,赚了我的去,就想把你的看家本事秘而不传了呀?”
本忠明知脱不过去,只好抱拳逊谢说:
“不是我敝帚自珍,不肯献丑,实在是班门之下,不敢弄斧。再说,我那两下子,可是一点儿也不好看。小姐要是不笑话,我也学一个恭敬不如从命,将就着练两套梨花枪,给小姐瞧着解闷儿玩吧!”
说着,脱去外面的长袍,把脑后的辫子拽到胸前来,在腰带上系住了辫稍儿,这才从丫环的手中接过一支长枪来。枪是红缨银枪,白蜡杆儿的枪杆子缠着丝带儿,末端配一个闪亮的白铜枪攥,真是既轻巧,又好看,其实这是真正的“银样镴枪头”,也是闺阁中的玩物,原是上不得阵也当不得真,一扎就要弯的。本忠提起这支枪来,掂了一掂,既没有掉枪花,也没有像风车似的滴溜乱转,盘旋舞飞,而只是两手握枪,跳跃着迈进一步,上中下各刺一枪;退一步,翻身往后刺三枪;往左边一跳,侧刺三枪;往右边一闪,倒过手来,又侧刺三枪。大伙儿正等着看他的精湛表演呢,他却把枪一收,微微一躬,说声:“献丑,献丑!”表示他的本事止于此矣!
素素见他的枪扎出去稳准而有力,收回来快速而敏捷,暗暗点头,心知这是扎扎实实的硬功夫,不能等闲视之的。那四个丫环,平时看惯了掉花枪,只知道把一杆枪耍得不见影子的是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