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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括苍山恩仇记-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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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侯生之计盗虎符夺晉鄙之兵以救赵,兄弟尚不能评议其功过。洞察灼见如刘教师者,胸中想必早有定论,未知能不吝有以教我否?”

……………………

①  龙门司马──指司马迁。据《汉书·司马迁传》:龙门是司马迁的出生地,因此后世以“龙门司马”称司马迁。

从吕慎之那滴溜乱转的眼睛中,从他那言谈话语的神态里,刘教师觉察到自己刚才的一番言论,已经引起了这位在籍军曹的注目,如今正在旁敲侧击地进一步考察自己的所言所行。刚才的那一番言语,并无触及到禁例,不过锋芒过于显露了,也容易招徕疑忌。如今四海动荡,人心思变,有见识的人,不是冲杀出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就是缄口若钳,装聋作哑,不在古人的是非善恶上多所争执,只求在安闲静谧(m ì密)中度过一生。自己虽然怀着凌云壮志,愿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下过功夫,出过力气,但是累遭挫折,也知道自己缺乏回天之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后人的身上了。再说,“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面对眼前这一帮浑浑噩噩的蠹虫,一个个都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逐臭之夫,只知谋私肥己,狺狺(y ín 银)争食,跟他们去讲正义,说为公,不是言非其所,对牛弹琴么?不过老军曹既然已经出了题目,又点到了自己名下,自己刚才还发过一通与众不同的议论,再要拿几句人云亦云的闲话去搪塞,一则无法令人置信,二则也非自己的一向行藏。好在议的是古人,只要就事论事,不借古讽今,谅也无关紧要。略一思索,也就抱拳还礼,欠身作答说:

“吕团总十分过奖了。刘某不过是一介武夫,功名不就,浪迹江湖,自幼未读经史,即便偶而从坊间买几本史话看看,也不过消闲而已,哪里谈得上评议古人,令人齿冷?方才所说蔺相如不屈于秦王而屈于亷颇一节,无非是大胆刍议,姑妄言之,实在有辱雅听。说到信陵君魏无忌夺兵救赵,论者大都因侯生能为信陵君策划计谋,称其为高士;而因信陵君能用侯生之计以救赵国及其姊平原君夫人而称其为贤公子。以鄙意论之,魏国与赵国不仅是郎舅之亲,而且是唇齿之依。魏之不可以无赵,有如赵之不可以无魏。当时秦之所以不及攻魏,因有赵国蔽其前;而秦之所以不能破赵,也因为有魏国盾其后。赵立而魏存,赵破而魏亡,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常理。要是公子能为魏王剖明二国相依相扶的利害关系,想魏王当能以社稷存亡为重,立即派兵出救赵国。然而公子没有办到。不是未谏,却是谏而未听。因为他一不能破魏王畏秦之心,二不能言明赵破则魏亡的因果关系,三不能为二国黎民百姓免遭涂炭而救赵,却因平原君夫人为其胞姐而救赵,则其救赵实出于亲族之私情而不是出于为国为民为公。谏不听,于是退而用侯生之计:先窃如姬之符,后袖朱亥之鎚,终夺晉鄙之兵。以鄙意论之  ,为私而忘公,舞智而乱法,矫令以行事,暴力以夺权,虽然击败秦兵,仍是过大于功,实不足取。嗣后秦兵伐魏,信陵君力却秦兵,或可以少赎其罪。不过若没有毛公薛公动以危词,责以大义,晓以利害,信陵君必不返魏,魏王也必然无计退兵,唯有坐视其啸兵上党,饮马两河,掘魏氏陵寝,烧大梁宫室,与赵国俱亡而已。

“由此看来,窃符夺兵以救赵,实在是侯生之过;而力却秦兵以救魏,则是毛、薛二公之功。然而史笔偏颇,却令侯生之名与信陵君俱显,而于毛、薛二公无传。以愚意衡之,人称魏公子救赵为贤,不若称魏公子救魏为贤;以侯生之计陷信陵君于不义为  高士,不若毛、薛二公劝信陵君救魏为高士。此外,自昭襄王以来,山东诸侯能以兵力胜秦师者,实在不多,独有魏公子无忌两战皆捷:一次为救赵大破秦兵于邯郸;一次为救魏大败蒙骜于河外,其中一支追至函谷关方罢。由此可见,信陵君有胆有略,且又善于用兵,要不是忿于谗言,沉湎于酒色,郁郁不得志而终,战国七雄逐鹿中原,究竟鹿死谁手,还得重新估计呢!──胡批乱评,信口开河,不过聊助一笑而已,请吕团总教正。”

吕慎之没有想到刘教师对战国的史实了如指掌,随便点一个题目,都能够任意发挥,侃侃而谈,不但言之有理,而且还不落前人窠臼。细听他话中的意思,虽则立论与众不同,不过并没有超越于纲常之外。尤其是他历数信陵君的过失:为私而忘公,舞智而乱法,矫令以行事,暴力以夺权,不但中肯,而且恰当,一扫前人的陈腐之见。这样的人,有勇有识,分明是良将之材,但时运不济,不能不屈处山村,当一名拳教师以糊口,也就够潦倒落魄的了。照此看来,他说的信陵君怀才不遇,壮志不酬,又何况不是自况之叹呢?这样的人,如果使用得当,实在是皇家之福;要是默默无闻,与草木同朽,则是皇家之失;万一天生其才而不得其用,误入歧途,跟官府地方上作对起来,岂非皇家之祸?今日酒筵之上,不便深谈,好在几天以后,壶镇团防局将举行一次考校,选拔头目,何不借此机会把他拉去,一者找机会怂恿他下场露一手,亲眼看看他到底有多少真本事;二者可以深入一步仔细盘问,摸清他的实底,如果确实有些真才实学,愿意报效朝廷,不妨把他请到团防局里来当个教习,先让他为地方上出一膀子力气,往后有机会再推荐保举出去,也算得是为朝廷物色到人才,以报浩荡皇恩了。万一发觉他心怀异志,也可以及早设法除去,防患于未然。主意定了,一面连连击掌,一面手拈髭须呵呵地笑着说:

“刘教师高论,纵横奔腾,一泻千里,振聋发聩,淋漓尽致,真可谓心细如发,眼大如箕,洞察如烛,立论如凿,确实与众不同,听之令人忘倦,真乃英雄所见,千古如出一辙,痛快痛快!刘教师要不是熟读经史,对战国局势了如指掌,焉能融会贯通,发扬光大,言前人之所未言,一扫两千多年来的腐儒陈见?有如此见识,方许读史;也只有如此大智方许论史。兄弟浅薄,管窥蠡测,相去实不能以道里计。今日幸识尊颜,启我茅塞,开我智窦,堪慰生平宿愿。只是酒筵之上,不及畅谈,诚为憾事。三日之后,壶镇团防局将有演武之举,兄弟斗胆,敢请刘教师过敝处小住数日,一者有劳协助评判,并点拨团勇们刀枪拳脚;二者一早一晚便于聆教,恭听纵论古今。如蒙不弃,请满饮此杯。在座诸公,亦请各干一杯以为贺!”说毕,亲自提起酒壶来替刘浪斟满了。

在座的贵客,大都是经济中人,对这样的高谈阔论感兴趣的并不多,巴不得他们另约时间去侃去聊。一见吕团总举杯,大家都离座擎盏相贺。

事已到此,刘浪就是不想去,也由不得他了,只好起立拱手,口称:“敢不遵命!”一口把酒喝干。大家也都干了酒,各自归座,另寻话题。

座中有个胖子,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却已经六根清净,满头烦恼丝荡然无存,红通通亮光光一个大肉球,喝了几杯酒,更显得油光水滑,可鉴人影。此人姓吕名敬之,外号“大肉球”,是壶镇街上最大的大祥绸布庄老板,恩赠四品衔州同吕载扬的嫡孙,也是吕团总的堂房兄弟,在壶镇一带,要算是数得着的富户了。林国栋的父亲中了进士以后,官运亨通,身价倍增,把一个老疙瘩闺女送回太姥姥家,嫁给了吕敬之,因此林吕二人是郎舅之亲,平时走动得也最勤。

吕敬之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福根,早已娶亲,并给他生了一对儿胖小子,花前月下,含饴弄孙,享尽了人间清福;他女儿是大年初一的生日,生她那天,正好天降大雪,因此取名叫瑞春。两口子对女儿宝贝得了不得,真叫做捧在手上怕摔了,噙在嘴里怕化了,搁在兜儿里怕挤了,锁在箱子里怕丢了,也不知该怎么疼她怎么爱她才好。十岁那年,请了个瞎子先生到家里给她排算八字,说她是个诰命夫人的贵命,日后有凤冠霞帔之份。从此以后,两口子更加疼爱她,恨不得把心儿肝儿都掏出来给了她才好。十三四岁上,就有那显贵富户托媒人来提亲,两口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总不称心,一直拖到女儿今年都十九岁了,还没有许配人家。

当时当地风俗:闺女一到十六岁就得定亲,要是过了十八岁还没有说定婆家,那简直就是没人要的烂庄姑娘了。为女儿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吕敬之也确实伤透了脑筋,无怪乎满脑袋头发全掉光了。刚才听刘教师讲述林炳赴试大显身手,又听老学究说起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夜奔的一段故事,不觉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瑞春的诰命夫人,是不是正应在林炳身上?借着酒兴,就当众对林国栋说:

“舅兄,这几年内侄不大上我家走动了,我还只当是生分了呢,原来却是在家里一心练武,才几年工夫,就这样了得。后生可畏呀!照这样的武艺,明年癸酉年正是省里乡试的日子,只要下考场,这武举是没个跑的了。真是鹏程万里,前途远大,无可限量啊!不过嘛,大舅,不是我当妹夫的当众说你,在这儿女亲事上头,你可是太不上心啦!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内侄比我们春丫头大四岁,今年也二十三岁啦,  还没听说你给他提过亲事呢!”

林国栋见妹夫把林炳夸得一朵花儿似的,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放下筷子,转过身去面对着吕敬之,却又是对大家说:

“不瞒诸位说,我倒是早就盼着抱孙子啦!只是小犬比我有心眼儿,总说功名不成,宁可终身不娶,绝不提亲。我看这也是后生小子的一点儿志气,怎能拗他?如今县试首捷,总算是有了一份小小的功名了;要是明年省试,托祖上荫德能中上举人,也就该给他定亲啦!”

吕敬之听说林炳在功名上如此用心,志向远大,更其欢喜不尽。头几年看林炳还是个没出息的山村孩子,长大了至多不过像他老子那样,当个土财主而已;今天看来,象笏乌纱,蟒袍玉带,好像伸手就能够着了似的。既然如此,瑞春的凤冠霞帔不找他要找谁要去?趁此机会,给他来一个即席提亲,岂不是大好?主意定了,也就哈哈一乐,顺水推舟说:

“内侄小小年纪,有此雄心,壮志指日可酬,功名富贵,得来不过撚指间事,可喜可贺。我这里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妨当着诸位亲友,与舅兄商酌一番。我们家春丫头,舅兄是眼看着她长大的,论长相模样,论脾性心计,远的不敢说,这方圆几十里之内,恐怕要算是脑袋上顶石担──头挑的吧?说实在的,为了她的终身大事,我的心都快要操碎啦!如今闺女的年纪也一天天大了,没有般配的主儿,我能稀里糊涂地把她推出家门就算完事么?说来也巧,你们家炳哥儿呢,听说是个打遍壶镇无敌手的尖子。我倒有意思要把这两个尖子配成对儿,来个亲上加亲,只是不知道舅兄看得上看不上呢!”

对于吕家的闺女,林国栋确实是看着长大的,哪能不知道?要论长相模样儿,其实也只平常,充其量不过有五六分姿色,算得上是个中上等人物,只是爹娘宠爱,衣裙钗环,花粉胭脂,全选那时新的上品的置备,打扮出来,就显得人才出众了。要说到脾气性格上头,瑞春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壶镇一条街上,谁不知道吕家姑娘是个说一不二的小姐,家里什么事儿都得她说了算?小时候,稍不如心,动辄就是摔盆儿砸碗儿撕衣裳。在壶镇垟一带,端的是个尖子──是她爹娘的心尖子,是脾气大的人尖子。

这样的尖子,可实在有点儿不敢领教。如今姑娘大了,能一下子变得温厚柔顺,做得来贤妻良母么?娶进这样的儿媳妇来,林村又不像壶镇那样繁华热闹,万一住烦了住腻了,觉得日子过得不可心如意,发作起来,一哭一闹三上吊,搅一个鸡犬不宁,合宅不安,谁受得了?儿子要是争气,能在头一两个回合镇住她呢,倒也罢了;要是儿子惧内服软,前三点儿就让人家给拿住了,从此还不把令旗儿抢了过去,托大自专起来,闹一个牝鸡司晨①,阴阳颠倒,好好儿一家人家,就会让她给搅得乱七八糟,如此看来,这样的姑娘,断断要不得。继而转念一想:吕敬之是壶镇有名的富户,女儿又是他两口子的命,这一份儿嫁妆,用不着说,一定也是格外丰厚的。看在钱财的份儿上,砸几个碗,撕几件衣裳,反正是她娘家带来的,又算得了什么?当了儿媳妇,离开了父母亲,做姑娘时候的娇纵脾气能改过来的也不是没有,何况自己儿子也不像是那种专听老婆话的软耳朵胎子。再说,妹夫有心在酒宴上当众提出这件凰求凤的事儿来,面子上的事情,自己即便有一千个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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