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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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我走不动了,我要在这里等他,一起到阎王殿销账。我不放心的是小玉还太小,你一个男子汉,东飘西荡的。怎么带她呀?小玉长大了,你叫她干什么都行,可就是千万别叫她干咱们这一行,再去……再去……学唱戏啦!”
说到这里,一口气儿上不来,两眼倒插,一道冤魂出了泥丸宫,飘飘荡荡,到大路旁边立等仇人黄金龙去了。
一位大哥翻开宝珠的眼皮一看,瞳仁已经散开,知道没救的了,只说了一句:“没想到这样快!”
我哭了两声,强忍住眼泪,求那两位大哥想想办法。当地风俗,死人只出不进,谁家也不能往里抬死人,只能就地入殓,为难的是哪有现成的棺材?我是有事在身的人,耽误不起三天两天的工夫,只能噙着眼泪对宝珠说了一声:“委屈你了!”打身边摸出约莫二两银子递给那两位大哥说:
“出门在外,碰到这种事情,没有办法。总求你们两位大哥帮忙帮到底,相帮我把死人给埋了。我是个穷唱戏的,身边没多少盘缠,这里有二两银子,烦二位哪家拆得①两条长大点儿的席子,一块四五尺长的木板,再借一副笔墨砚台、一把锄头用用。”
……………………
① 拆得──向非商家按原价转让某种物品,有请求的口气。后一字读轻声。
那两位大哥推让了一番,接了钱,抬上空门板回村去了。我打开小包袱,给宝珠换上一身略为干净点儿的衣服,又舀来一瓢山泉水替她把手脸都洗干净了,盖上被子,默默地坐在一旁抱着小玉垂泪。
宝珠才二十二岁,短短的一生,跟着戏班子跑遍了大半个浙南,没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就这样年轻轻儿地死在半路上了。比我娘死的时候,还年轻两岁呢!两代人,两个女戏子,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黄金龙手里!你想想,我还能和这个老小子在一个天公②下过日子吗?
……………………
② 天公──即老天。此句即“不共戴天”一语在浙南的通俗说法。
不多一会儿,那两位大哥一位扛着一领半新的晒粮食的小号竹席,一位扛两把锄头,背着一个箩筐,里面放着几刀黄纸、一团草绳、一副笔墨砚台,走进凉亭来。打开席子,足有六尺宽、一丈长,里面还裹着一块六尺长半尺多宽的木板──看得出来,八成儿还是从床铺上抽下来的。那大哥一面打开席子一面说:
“最宽的草席也才四五尺,用来裹你家大娘子,藏头露脚的,总不大合适,我看倒不如这竹席包得严实,就把我家的这领旧席给扛来了。”
我谢过了大哥,三个人一齐动手,先到凉亭对面那个土包上刨了个五六尺深的长坑,再用我们成亲的时候做的那条印花蓝土布被子把宝珠包了个严,卷进席子里,两头用草绳扎往,哪儿还顾得上看时辰方位?抬到坑里,只认准了脸朝上,埋上黄土,堆成一个堆儿,就算完了。
我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把满腔的仇恨都集中到右手的手腕上,照宝珠临死前的吩咐,写下了“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虽然歪歪斜斜,却是十分有力,叫黄金龙见了,准能吓出一身冷汗,栽一个跟斗。
我把木牌立在墓前,又把她那把破雨伞撑开,插在坟上。这才扶着小玉给她妈磕了三个头,小声祷告说:
“要是你真有灵性,你就在这里等着黄金龙。我要不剜了他的黑心来祭你,誓不做人!”
两位大哥帮着把黄纸一张张折成三折,就在墓前焚化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我抱起孩子,他们两位背上锄头箩筐,帮我背上包袱,离开凉亭,回到村子里去。
好心的大嫂给我们准备下了热腾腾的饭菜,又留我在她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趁孩子没醒,我把孩子和包袱一起交托给大嫂,说是要到永康城里找一个亲戚借几两盘缠,有钱没钱三天后准回来,就单身一人夹上一把雨伞,匆匆上路了。
第六十五回
欠债还债,古山镇黄金龙还清血债
有仇报仇,石柱街白牡丹报了深仇
从岭南到古山,一共才十五里下坡路。我这两条惯走山路的飞毛腿,又是空身一人,只走了半个来时辰就到了。
古山镇上,约莫有几百户人家,街路不长,店铺不多,房屋倒还整齐。有一家饭店,后院儿兼营客栈,也还干净安静。
那天正好是古山集市,不长的街路上人头挤挤,水泄不通。我在街上吃饱了饭,又买了好些干鲜果品、香烛纸马、糕点糖酥之类,扯块大红包袱皮儿包了,装成串亲戚走人家的模样儿,正想离开古山到芝英,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从南马到古山八十里,从古山到石柱六十里,要是黄金龙走到这里来一个未晚先投宿,不赶这二十里山路到芝英,就在这古山歇夜,图个两头松活儿呢?那时候我在芝英傻等他,岂不就白费心计了吗?
灵机一动,得,我就在古山等他。要是他在这里过夜,那算是我们冤家路窄,宝珠有灵,黄金龙合该在这里还我韩家两代的血债;要是他嫌这里宿头小,甘愿赶到芝英去过夜,我再尾随而去也不晚。好在他老小子不是一人一骑,挑夫轿子的一大串儿,路过这里,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南马到石柱街去,除了走古山、芝英这条路,又没有第二条路好走。我反复寻思,在空场上看了半天使枪棒卖膏药,听了半天算命看相的信口胡吣,又找个吃食摊切二两猪肝烫一壶花雕独自个儿自斟自酌,一直挨到太阳偏西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背着包袱找到那家客栈柜儿上,要了一间厢房,说是不小心扭了脚了,先住一宿缓缓腿儿,明儿走不成就后儿走。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老高了,我还在床上躺着。一直到晌午了,店小二见我还不起来,进屋来问我腿脚好点了没有,吃中午饭不吃。我懒洋洋地坐起来,一边要了一角酒,两样菜,一边唠唠叨叨地骂这只晦气的脚孤拐:上不了路,还得住一天店。小二倒挺热心,叫我打二两白酒点着了趁热揉揉,还叫我出去走动走动,别老躺着,省得窝了血脉。
这话正中我的心意,吃过中饭,歇了一会儿,就拽上房门,到街上慢慢儿溜达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申牌刚过不久,一乘三丁拐轿子①忽扇忽扇地打北头进了村,一直抬进我住的那家客栈里去了。轿子后面一溜儿十几根扁担,挑着沉甸甸的青布麻袋,并没有保镖的镖师,只有两个亲随模样的人一前一后押解着,吆喝着快走。我看这情景有点儿差不离儿,就也折回栈房里去。
……………………
① 三丁拐轿子──是一种三个人抬的轿子。由于轿夫前一后二,像牙牌中的么二(三丁拐),因此俗称“三丁拐轿子”。
走进客栈,轿子已经卸了杠,十几个挑夫轿夫,一个个都敞胸露怀汗出流珠地用小笠帽扇着凉,也有掏出小烟袋锅儿蹲在地上叭叽的。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边喊店小二打水洗脸,一边嘴里叽哩咕噜小声地骂:
“就知道催命似地催着赶路,好像走慢一步就会着冤鬼把命要了去似的。一样是个人,偏你坐轿子的知道热,我们抬轿子的倒不知道热?”
店小二嘴里答应着,可是茶呀水呀鸦片烟哪一趟一趟尽往上房里送。我一听刚才骂街的小伙子说的是永康话。就从自己屋里端出一盆水一块汤布来,放在他面前,也打着永康腔说:
“同年哥,不嫌脏你先擦一把,这是个小客栈,拢共就一个店小二,不怪他,来了你们这一帮贵客,他不先伺候上房, 难道倒先伺候咱们耳房的客不成?”
我的几句话,说得那小伙子也乐了,客气几句,就蹲在台阶儿上洗起脸来。我趁机探听一下虚实,装作不在意地问:
“你们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呀?”
那小伙子一边擦着脖子,一边回答说:
“我们打南马来,上石柱街去。”
我琢磨着有九分相似了,又紧钉一句问:
“抬的是位大客商吧?”
那小伙子嘴唇皮一撇,明褒暗贬地说:
“石柱街响噹噹的‘十里黄’黄金龙黄老爷,谁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承审局的四品大官,如今弃官经商,药材丝绸,南来北往,上万银子的出入,拔一根毫毛,比咱们的大腿还粗呢!可惜这样人物的人物,偏偏青天白日的会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我一听这话里面有话,赶紧追着问:
“什么叫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那小伙子瞅了瞅上房那边,压低了嗓子小声儿地说:
“这你哪儿知道哇?今天一大清早,起得倒是不晚,原打算起早贪黑一百四十里路一杆子杵到底的,难为南马的马老爷情深意厚,又是说又是笑地喝过了饯行酒,这才手拉着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到辰牌过后才算依依不舍,洒泪而别。等到黄大老爷上了轿子,那两位二爷倒急了,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催命。他不知道轿杠子压在人家肩膀上?我们三个还都是犟脾气:你不催,我们倒跑得快点儿;你越催得急不是?我们越是不慌不忙迈开小步蹭起来了。他骂,我们也有词儿:‘这是山路,不是校场,挺深的山谷,刚下过雨,路挺滑的,一个不留神,要是连人带轿摔了个粉身碎骨,是你担待还是我担待?’黄老爷在轿子里探头一看,也有点儿胆儿寒肝儿颤,反倒直喊:‘稳着,稳着,不要着忙!’好容易蹭到四路口,上饭馆打尖儿,我们老爷是什么好的吃什么,两位二爷也个个菜离不开猪身上,独有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倒全出了家,管的是青菜淡饭,连酒都不备,还说是怕喝醉了有闪失。行啊,买的没有卖的精,耍机贼你能耍过我们去吗?过了四路口,路又窄又陡,一个坡接着一个坡,我们几个存心叫他当天到不了家,一路上迈起了小碎步,跟抬棺材似的一点儿一点儿蹭,还装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来,一会儿喊‘左脚蹬空’,一会儿喊‘青龙抬头’,喊得黄大老爷连头发根儿都奓(zhā渣)起来了。走到平路上,二爷们催两句,我们干脆喊开了‘丢堆子’①,‘丢线子②’,对不起,管天管地,管不了我拉屎放屁,你有天大的急事儿,也得等我拉完了屎再说。就这样磨磨蹭蹭,一个时辰才走了十几里路。
……………………
① 丢堆子──脚行行话:拉屎的意思。
② 丢线子──脚行行话:撤尿的意思。
“过了一山又一山,刚刚翻过了一条最陡的望夫岭,看见岭背上有一座凉亭:前杠喊了一声‘孙猴儿想借芭蕉扇’③,后杠齐声答‘哪咤要闹水晶宫’④,不管二爷们乐意不乐意,一声喊,就把轿子落在凉亭前面了。后面一溜儿十几条扁担,谁不想歇会儿喝口水?一见轿子落了,也都纷纷歇下挑子走进凉亭里来。二爷们骂了几句,也没办法,只得打起轿帘儿伺候老爷下轿。那会儿我舀了一瓢凉茶走到凉亭前面来喝,真真儿地看了一出活龙活现的《张三郎活吊》⑤:我们黄老爷刚迈出轿门儿,一扭头,看见凉亭对面儿的小土包儿上新埋了一座坟,登时间那张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哆嗦着手指头指着坟前一块木牌子吩咐二爷们说:‘你快给我把那块牌子,把那块牌子……马上扔到……扔到河里去!’又吩咐轿班:‘马上起杠!’说完这话,赶紧又缩回轿子里去了。我斗大的字也认识个一挑两挑的。心里纳闷儿是什么样的牌儿能把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婆娘的大老爷吓成这个样子?就跟着跑到那座新坟前看一看:你猜怎么着?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那上面写的是‘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你知道吗?这个王宝珠是新福班一个坤角儿,戏唱得好,人长得也美,前几天我还在南马看过她的戏呢。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死了,还埋到这望夫岭背来了。看起来,她跟这位黄大老爷还有扯不清的瓜葛呢!──两位二爷使劲儿把木牌子晃了出来,扛到河边扔了下去,回来就紧催我们起杠。刚歇了屁大会儿工夫,连口烟还没抽,有的人连口水都没摸着喝,我们能是那么听话的人儿吗?二爷们连吆带喝的,谁理他那茬儿?你急,你不会自个儿抬自个儿挑去?黄老爷见吆喝不动,只得请出财神爷来帮忙,隔着轿帘声音发颤地说:‘立刻起杠,每人加一百文脚力钱!再走二十来里,今天就在古山过夜啦!’他满以为有钱就能使鬼推磨,哪儿知道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你急我偏慢,嘴里尽管都答应着,脚下尽管都动换着,可就是不起杠!你不是害怕么?就让你在轿子里再哆嗦一会儿吧!我们不办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才不怕哩!好在从望夫岭到古山,一溜儿十五里下坡路,听说到古山过夜,脚底下一使劲儿,连肩都不换,一口气儿就抬到这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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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孙猴儿想借芭蕉扇──脚行行话:要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