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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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拜天地儿──旧戏中很多剧目以“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为题材,而以洞房花烛大团圆为结束。即使不以洞房花烛为结束的戏,当时习惯也由小生、花旦披红插花拜天地作为一场戏的收场。
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另一对新婚夫妻像我们那样和美那样互敬互爱的。我们成亲以后,一个小生,一个花旦,演起戏来也就更加逼真、更加实在,当然,戏也就唱得更加好、更加叫座儿了。
过了一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小闺女。要说这个娃娃是个劳碌命,那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出世刚满一个月,就得跟着戏班子东村西村儿地转台子,到处奔波。说起这个娃娃来,也真叫怪,才几个月的孩子,脸型模样连眼睛鼻子都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右手手心儿上还有铜钱那么大一块硃砂记。指着这块硃砂记,他外公给她起了个小名儿叫红玉。
我们两个一起演戏,下台来没卸妆就先抱起孩子来亲亲她那红通通的小脸蛋儿。我没给宝珠提起过我家的那段伤心事儿。她只知道我四岁没妈,却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我们成亲以后,她说过几次,要攒下几个钱,赶明儿有机会到金华和石柱去演戏的时候,买上三牲纸马,到公婆坟前去磕个头,也算尽一点儿做媳妇的孝心。可是谁会想到,就是这样平常的心愿,竟也永远实现不了呢!
咸丰十一年七月,红玉刚刚周岁,还没给她断奶,我们戏班子在东阳县南马镇替一家财主唱还愿戏。第三天夜戏刚散,我们正在后台卸妆,镇上的里正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到了领班的,一句客气寒暄不带,开门见山就说:
“三天戏唱完了,明天又该转台子了,是吧?马老爷叫我来通知你:明天先别走了。马府明天来贵客,传你们宝珠去唱一夜堂会。唱好了,马老爷大把银子地赏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们领班的还没答腔,我马上就给顶了回去说:
“你另请别家吧,我们的戏班只演戏,从来不唱堂会!”
那个里正不怀好意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眨巴眨巴小眼睛,转身问领班的说:
“他就是宝珠的男人,是吧?”
我们领班的笔杆朝直地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是,二爷,他就是我的女婿!”
里正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怪腔怪调地哈哈一乐,转过身来对我说:
“听说叫你娘们儿去唱堂会,你害怕了,是吧?你也真想不开,台上唱也是唱,台下唱也是唱,马老爷一样打发赏钱,还省得上装呢!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囤整个儿的媳妇儿!弄好了,也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说完了,又是一阵刺耳的奸笑。
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双奸诈的小眼睛,那张阴险的刀螂脸!论我的脾气,当时就想抡起拳头来教训那贼娘养的一顿,可我们领班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瞧着我要动火儿了,一边儿直给我使眼色,一边儿打躬作揖地陪着笑脸儿把里正送出门去,答应他大伙儿合计合计,明天一早给他回话。
送走了里正,我老丈人悄悄儿地对我说:
“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呢,傻孩子!这里深山冷岙的,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不是这班土皇帝说了算?咱们走江湖卖艺糊口的人,在他们看来,连只蚂蚁都不如呢。惹翻了这班太岁们,无常鬼就快来请你啦!碰到这种事情,只能笑脸应付,随机应变,可不能硬碰硬地硬顶!人家硬气有人家的底子,咱们硬气,除了一肚子邪火,有什么呀?还不是一碰就吃亏?要走,咱们不会连夜悄悄儿地走吗?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躲得起嘛!”
我忍了又忍,一句话没说。匆匆忙忙地卸了妆,帮着管三箱的把行头归置齐楚,吃过夜宵,全班人马都打好了行装,把灯灭了静静地坐着。又过了一会儿,约摸已经有丑时一刻光景,村里早已经断了行人,连一丝儿灯光也没有。天黑得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儿。领班的看看四周没有动静了,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就叫我们准备起身。
三十多个人,背上背着自己的被褥,肩上抬着戏箱。只有三个人例外:小丑儿背着我们的祖师爷唐明皇走在最前头──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领班的年纪大了,拿不动什么;宝珠是个女的,没有那么大劲儿,背着我们的小红玉之外,还得扶着她的老爹爹呢。我们满以为这样一点儿响动也没有,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狼窝虎穴的,谁知道前抬儿刚走出祠堂大门口,后抬儿还没有动窝儿呢,就听到大门外有两个人狼嚎似的大声吆喝着说:
“站住!哪里去!”
“没有里正老爷的吩咐,谁也不准出门儿!”
真是比狼还狠毒的人哪,早已经派人把我们给盯上了!没办法,只好前扛改后扛,一行人又回到戏台后面来坐着。这一夜,谁还有心思睡觉?宝珠紧紧地靠着我,怀里搂着小玉,哭着说:
“怎么办呢?要是我不去,他们指不定还会生出些什么花招儿来祸害咱们呢!”
我也没主意了。我后悔刚才没有把那两名瘦猴儿似的乡勇捆起来硬闯出去。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下死劲儿骂了一句:
“这班畜生!总有一天……”
第二天,巳牌过后,里正抽足了鸦片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进门儿先冲我挤鼻子弄眼地一乐,这才打着哈哈对领班的说:
“昨儿晚上散了戏,又加演了一出《捉放曹》,是吧?想跟我来个不辞而别,是吧?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南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容你随随便便窜进窜出吗?不是我吓唬你们,没有我马二爷的话,嘿嘿,你要能离开南马一步,那才叫怪呢!”
领班的苦笑着,做声不得。我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顶了他一句:
“我们走南闯北,无非为了混一口饭吃。有心开饭店,不怕你大肚子汉──我们吃的是演戏的饭,我们就不会怕演戏。只要你给钱,哪怕在这里演上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行。三百六十行,一行有一行的路数,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俗话说:‘不是本行,不能抢行。’我们是上装登台演戏的大戏班,不是便装唱堂会的档子班儿①。你要唱堂会,自去请那唱堂会的小班儿去,平白无故地硬扣着我们戏班子不让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
① 档子斑儿──也叫小班儿,一种不化妆登台表演专门便装唱堂会的小戏班子,一般由年轻姑娘演出。
里正见我动了火,不单不生气,反而三分阴七分阳地露出一脸狡诈相,回过头来对我说:
“什么大班儿小班儿的,二爷不懂得那么多啰唣事儿!都是唱戏的,上了装唱得,不上装就唱不得?在台上唱得,在厅堂上就唱不得?干你们这一行,不就为了赚钱么?实话告诉你说:本镇马老爷当年是响噹噹的知府正堂,什么样的好戏班子没见过?昨天赏脸看了一场你们演的《白蛇传》,说是你们班子里演花旦的那个小妞儿还不错,着实地夸了一通。赶巧他老人家有位同寅今天路过此地,所以才传下话儿来,单点你们班子里的宝珠去伺候一下贵客。马老爷府上金银元宝堆成山,要是伺候周到了,老爷一高兴,赏你一个黄澄澄的两头翘,不强似你们唱几个月的戏?你可得知道我们马老爷的脾气:顺着他,天大的事情怎么都好说;要是拗着他呢?嘿嘿,这话儿在下不说,你们心里也明白。难得赶上马老爷高兴,点你们一个女戏子去唱两段,完了还大把的赏银子,这不是你们戏班子走了鸿运又是什么?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求还求不到哩!你们怎么偏偏这样不知道好歹?难道一定要顺着不干戗着干、请酒不喝喝罚酒么?要知道,老爷特派在下专程来请,这是给的你们天大的面子;要是推三阻四,惹得老爷恼了,你可得知道这东阳县南马镇的马大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主儿!到时候鸡飞蛋打,吃不了的兜着走,可别怪我当里正的事先没关照。大清早的起来,我公事私事一大堆儿,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跟你们瞎磨牙。轻重好歹,你们自己掂掇着办吧!”说着,脸色一沉,狡相换成了一副凶相,一甩马蹄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戏班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怎么来躲过这堆择不开的刺儿疙瘩窝。领班的又怕闺女吃亏,又怕戏班子砸锅,两头害怕,急得团团转,没了主意。我气得大叫大嚷,主张跟他硬到底,愣是不去,看他到底能拿我们怎么着。可大家都不同意我的办法,都说这位当过知府的马大人,在这里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比皇上还要皇上,收拾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比踩死儿个蚂蚁还容易?大伙儿没有办法,拿不定主意,宝珠却狠了狠心说:
“他不就要我一个人去么?做我一个不着,也不能连累大家,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稳,不信他们就能把我怎么着了。”
我琢磨着不去多半儿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去呢,又真怕她吃亏。为了有个照应,我主张去的时候不带琴师,由我去给她吹笛子,同去同回。她爹也说:有我跟她一起去,他也就放心了。
申牌过后不久,来了个亲随模样的人,归类包堆不到二里地,却带来一乘小轿,说是传马老爷的话,打发他专接宝珠去唱堂会的。宝珠也不言语,默默无言地把小玉递给她爹,看了我一眼,就走出门去。我赶紧从墙上摘下用布套子套着的两支竹笛来,跟在后面。那亲随见我跟着,站住了发话说:
“老爷有话,只叫宝姑娘一个人去,府上琴师乐工全有,不用你们的琴师跟着,怪腌臜的。”
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一着,手里捧着两支笛子,不由得愣住了。宝珠听如此说,又折回身子,从她爹手里接过孩子来,递到我手上,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好好儿地看着孩子吧,甭惦着我。”说着,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儿,噙着眼泪跟那亲随走出门去了。
小玉不见了妈妈,撞死撞活地大哭起来。赶在那样的时候,更其撕心揪肺,大家的眼睛都湿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把孩子递给我那会儿的那双眼睛。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滴溜乱转的,那会儿却死盯着我,变成了佛眼珠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光芒四射的,那会儿却又阴暗、又晦涩,变成秋雨连绵的天气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欢快的,生气勃勃的,那会儿却透着忧虑、凄凉、沮丧,死气沉沉,像凸出来的死鱼眼睛一样。你看见过宰羊的情景吗?紧绷着的绳子往前拉,那头羊却低着脑袋,伸直了纤细的瘦腿往后坐,死赖着不肯走。每次我看见宰羊,就会想起那天晚上宝珠去马家的情景来:一根无形的绳子绷直了往前拉,她低着脑袋,伸直了瘦弱的脚往前迈出一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她心里明白,她这是在走向刑场、走向地狱呀!
当她的背影在轿帘后面消失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我那含冤死去的母亲的影子。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父亲那吃惊的、不满意的、语重心长的话音儿:“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难道你娘的种气真地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心里焦急,怀里抱着小玉,心神不定地等着宝珠回来。约莫等到三更天儿了,还不见宝珠的影子。我越等越烦,越等越心焦,好像浑身上下都扎满了麦芒似的,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抱着小玉,直在房间里转圈子。全戏班的人都陪着我,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聊闲天儿,想借此来分我的心,解我的烦。
他们都是演戏的,在台上,他们的戏演得很出色,很逼真;可是在生活当中,他们太不会演戏了,简直比第一次登台的雏儿还糟糕,还砸锅。他们神色慌张,心绪不宁,背的‘戏词儿’前言不搭后语,还丢三落四的。两只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最最露怯的莫过于眼睛: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和我一样地焦躁、忧虑,惶惶不安。真是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眼睛更老实、更不会说谎的啦!
过了三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把睡着了的小玉递到我老丈人手里,要上马家去看个究竟。
我老丈人也不拦我,却又不放心,叫班子里一个唱花脸的最胆儿大最有力气的老张跟我一起去。
我们走到马家大门前,听见一个轻柔的女音嗓子跟着箫笙管笛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子是欢乐的,但是唱出来的音调却是凄凉之中带有怒气,哀婉之中夹杂愤懑。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条嗓子了。我看了看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使劲儿拍打了几下那副沉甸甸的白铜大门环。侧耳听一听,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热闹的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