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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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谁说不是呢?今天满城里都在嚷嚷,来了这个新守备,只怕今年的中秋节过不安生了。到了那一天,要是你叔他们真下山来,还不得打个希里哗啦呀?故意把战场安在县城里,这不是存心跟老百姓过不去吗?”
听了小牢子的这一番话,本良觉得心里很难受。为了救他,县城里又将大打出手,这一仗,不单山寨上的人难免会有死伤,就是县里的百姓也准得为此吃挂落。刚才,他还想找人往山上送信儿,叫山上赶紧出兵来救自己;如今不但用不着去送这样的信儿,反倒希望山上不要为救他而出兵了。他宁可自己去受那一刀之苦,却不愿意亲人和百姓们为自己蒙受更大的损失。他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有人到山上去送个信儿,叫他们不要来,就好了。”
小牢子完全懂得,本良这是替合城百姓的安全着想。不过这样的事情,他办不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听天由命吧!你就别操那么多的心啦!谁该怎么死,自然有老天爷安排,争也没用。这会儿,别说没人敢上白水山,就是有人敢去,也出不去了。自打告示一出,城门四外就加岗添哨,放了好几道卡子,专门盘查过往行人。林守备还亲自坐镇东门,专盯白水山到县城这条大路。不长着翅膀,谁还能飞得出去呀?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得啦!”说着,挠挠头,又叹了口气,收拾起饭碗,锁上牢门下楼去了。
就从那一晚上开始,本良的门外和窗下各增添了一名看守,狱墙上下也加了岗哨,看起来,要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越狱潜逃,是十分困难甚或近乎不可能的了。由于门外有人看守,小牢子每次来送饭,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于是外面的消息,就完全掐断了。山上的人听到了消息,是怎么对待这件事情的呢?有没有人混进城来了?有没有叫林炳看破?不知道,统统不知道。八月十五一天天接近了,他的心里好像油煎火燎一样,白天坐立不安,夜晚不能入睡。他在为更多的人担忧,而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处呢?一个囚犯,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一个即将丧生的无辜者,尽管他有十分良好的愿望,但是能用什么办法去实现它呢?
在滚油煎心的日子里度过一天,真比过一年还长呵!
不管怎么难煎难熬,日子依旧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年一度的中秋团圆节,终于来到了。
这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牢狱里的巡更梆子紧一阵慢一阵地响着,为黎明前的黑暗凭空增添了几分凄厉恐怖的气氛。这时候,门外的铁锁响了,木栅门被推开,小牢子半探进身子来,用一种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庄重的语调说:
“吴本良,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快起来梳梳头,换件干净衣裳,跟我去拜辞狱神。”
本良并没有睡,听到呼唤,知道自己离开牢房押赴刑场的时刻已经到了。他慢慢儿站起身来,最后瞥了一眼这间盘桓了一年多的单身牢房,就跟着小牢子走下楼去。
他没有干净衣服可换,这一年多来,根本就没人给他送过衣裳,头发也已经很长时间没剃了。他的这副模样,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不打一点儿折扣的标准死囚相,还有什么可以打扮的呢?
脚镣上铁链儿的锒锒声,惊醒了还在梦乡中的囚犯们。凭他们久蹲监狱的丰富经验,知道又有一位难友将要结束苦难的人生,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根据牢房里的传统习惯,他们急忙离开各自的草铺,站到木栅前面来给先走一步的难友送行。当本良走过他们的面前,那只有在监狱里才听得见的人类语言的菁华,就接连不断地向他迎面飞来:
“小伙子,胆子放大点儿,抬起头来,挺起腰板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硬铮铮的汉子!”
“朋友,请先走一步吧,兄弟随后就到!进了地狱,别忘了给兄弟留个地儿!”
“早死早超生,少活少受罪呀!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到了十字街口,不要忘了多要几个烧饼吃,死了也做个饱鬼呀!”
……
在那木栅栏后面的,是一颗颗头发蓬乱的脑袋,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躯,一双双像要滴血的眼睛。一眼看去,活像是一群关在木笼子里的猛兽,哪儿有一点儿人的模样、人的气味呢?但是他们胸膛里跳着的确确实实都是人的心,而且大多是鲜红的心。要说其中有的人心变黑了,那是在人世间这个大黑染缸里染的;要说有几颗人心已经变成兽心了,那是跟豺狼虎豹相处的时间太长了被换走的。即便是现在,这些变黑了变坏了的心,也依旧比金太爷的黑心要红,比林炳的脏心要干净得多!
本良从这些人的眼前默默无言地走过,不时向他们投过去一瞥善意的、同情的、自己人的目光,像是向他们告别,也像是鼓励他们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过道的尽头,正对着门口的一道影壁后面,坐着一尊小小的狱神像。由于多年来的烟熏火燎,加上满身的尘土,脸上的青色和袍上的红色全变成深灰色了。神座前面,一灯如豆,一掩一映间,衬得那狱神越加阴森可怕。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有人过问他主祸主福。犯人进来的时候,用不着去专诚参拜;犯人出去的时候,不论是释放回家还是押赴市曹,临行之前却全得到这里来磕头辞行。如果不是历史上确有一个青面皮的狱官狱卒死后被封为狱神,则狱神的青面,很可能就是牢头禁子们那张寡妇脸的脸谱化吧。
那小牢子点着了三支香,递到了本良手里,叫他跪下磕头,向狱神叩谢辞别。他跪下磕了一个头,却不知道应该感谢狱神的什么恩情。略一迟疑,就站起来把香插进了香炉里。小牢子又把手里三张折成尖角的黄标纸就灯上点火烧着了,一面烧,一面对本良说:
“我们牢里,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无依鬼魂烧三陌孤魂纸,往后你缺钱使,就到这里来找狱神支领得啦!”
狱神真是难得的慷慨,奇怪的大方!自打这位狱神坐镇缙云县牢监以来,有多少无依无靠的穷人蒙受了不白之冤,做了刀头之鬼?就这三张黄标纸,够哪个孤魂支用的呀?再说,狱神如果确是狱卒出身,则他那贪酷的本性,必然也不会在这些牢头禁子之下的。就这半个月才三张的黄标纸,只怕还不够他自己押宝当赌注的呢!哪里还有余钱给孤魂花呀!
辞过了青面圣者,小牢子把本良交给了牢头儿。那牢头儿在大门口的一间屋子前面站着,见了本良,出乎意料之外地居然龇着牙笑了笑,显得挺客气地说:
“吴本良,你今天要大喜了!你坐了一年多牢,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啦!在我这里,多有简慢,你就多担待吧!工夫还早,先进屋,先进屋!”说着,伸手拉开了门外的铁门闩,把本良推了进去。
这是一间临时羁押犯人的牢房,里面连个草铺也没有。屋里已经有三个人蹲在墙角里。他们分明听见本良进来,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随着门外每一次响起了恭喜声,接连又进来了十几个人。用不着说,这都是初八日一同被判处今天要“恭喜”的死囚。不久,那个骂人的大个子也到了。死到临头,他还是那么慷慨激昂,涨红着脸,好像刚刚跟狱卒吵完一场架似的。他被推进门来,不像别人那样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蹲下来,而是挺直了腰板儿,站在正中间,一脸的怒气。他的脚镣,也不像别人那样用一根绳子提着铁链儿吊在裤腰带儿上,以便于行走和减少磨擦;他的两个脚脖子,也没有缠上布,以致把皮都磨破了,流着血。本良很喜欢他的坚强,走到他面前,轻轻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子的?”
大个子翻了翻眼睛,上下打量着本良,似乎在责怪本良问得鲁莽突兀,缺乏礼貌;也似乎觉得在这马上就要押赴刑场的时候,通姓名、交朋友,不单太迟了,而且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因此,反应十分冷漠,只是淡淡地说:
“我叫郑宗保,双龙人。”
本良没有计较他的冷淡,自报了姓名:
“我叫吴本良,上角人。”
没想到这句话,竟会使这个大个子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放射出一种神奇的光彩。他一把抓住了本良的手,把他拉到一边,轻轻地但是激动地说:
“我是个种田人,没学过武艺,以前不知道你。这次坐班房,才听人家说起了你的事情。没工夫聊别的了,牢房里的人都说,这次把你推出去问斩,山上的人一定会下来劫法场。你倒是说说,他们果真会来吗?”
本良压低了嗓音回答说:
“咱们叫人家关在牢里,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听不到,来不来,我也说不准。不过这是县里设下的圈套,山里来人,动起手来,少不了要有死伤,老百姓也免不了要吃挂落。所以我看,倒是不来的好。”
“要是果真来了呢?咱们怎么办?”
“要是果真来了,咱们当然得趁机会逃活口。进了法场,眼睛要亮,腿脚要快,不要尽低着头,一有动静,站起来就得能跑。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晚一步可就跑不了了。”
“行,我们大伙儿全听你的。山里来的人,你认识,我们不认识。你看见时机到了,就下令。我们都跟着你。”
两个人商量妥当了,就把话儿悄悄儿地传给每个人,还规定了暗号:本良一看见山上的人马,就大叫“天哪”,好引起大家的注意,做好拔脚就跑的准备。此外,死刑犯押出衙门游街的时候,路过饭店餐馆吃食摊,大家一定要多讨些吃的,把肚子吃饱了,好有力气格斗逃跑。
三十五个人陆陆续续地都到了,好像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块木板,“兴许有人来救”的消息使大家心情为之一振。就连最早进来的那几个精神颓丧的人,眼睛也明亮起来了。
那牢头儿就在牢门外面站着,等待典史来验看、太爷来提人。在他看来,这些人不久就要掉脑袋了,再也不怕他们串供了。所以明明听见他们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也不来制止。他哪儿想到,这些死囚的最后一次“串供”,居然是要大闹法场呢!
人人都在做逃跑的准备。郑宗保脱下一件破褂子来,撕成布条条,搓成一根绳子,把脚镣上的铁链儿吊起来,又把脚脖子用布条缠好了。自打一进监狱,他就没惦着活着出去;砸上了死镣以后,这些皮肉上痛痒的事情,他根本就不去理睬。这一回有了盼头,他不能不结扎得溜索一些,连裤腰带儿也紧了又紧。他想到:万一有救,那就不是一跑了之的事情,而是回过头来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啦!
过了有半个来时辰,这才来了几十名衙役,各各手持刀棍铁链儿,由快班班头张胖子带着,到大牢来提人。这时候,典史袁正纲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当即收下提票,让牢头儿把人犯一一点交清楚之后,果然闲事不管,回家念佛去了。
从大牢到大堂,另有旁门相通,用不着经过街上。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大堂前面,又被关进了去年正月初八日呆过的东廊那间候讯房里,一关又是半个多时辰。
今天是八月十五,合衙上下都到万寿宫里朝拜去了,所以直到辰牌过后,才听见堂前落轿卸杠的一片混乱嘈杂之声,宣称官员们朝拜结束,回衙来也。
不久,一阵梆子声响过,随着一声凄厉的“带──死──囚──”候讯房打开,张胖子带着一帮衙役,两个伺候一个,把犯人们又带出了候讯房。
大堂前面,露天地儿里放着一张条案,案上一方硃砚、一支硃笔,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千百年来流传的规矩:判斩的官员,只能站着,不兴坐着,所以只设公案而不设椅子。金太爷朝珠朝靴,冠带整齐地站在条案的后面。条案两旁,一边站着一位文案,一边站着新任守备林炳──他今天是监斩官,依旧是接印时的那一身打扮,里面穿着麻布孝袍,外面罩着花衣吉服,腰悬七星剑,身藏莲蓬枪,果然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凶神归位,一切就绪,这露天的、不设座位的“最后一堂”,开始了。
金太爷一动不动似睡非睡地站在公案后边,半闭着眼睛,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文案递上一块犯由牌来,那上面已经用墨笔端楷竖行写好了“斩决叛逆犯一名吴本良”十个大字。奇書网金太爷眼皮儿微微一抬,轻轻地说了一句:
“带死囚吴本良。”
两名衙役把本良推到了案前强迫他跪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金太爷脸上冷若冰霜,毫无表情,轻声地问。
“吴本良蒙此不白奇冤,死不瞑目。今生不能相报,十八年后,咱们后会有期。”
金太爷吃了一惊,身子微微往后一仰,眼睛居然睁大了许多。两旁站班的衙役,齐声喝起了堂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