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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括苍山恩仇记-第2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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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只当是金太爷请来陪客的,见面寒暄而已,只是不见新守备,心中纳闷儿。直到小厮献过茶果之后,金太爷这才抱拳致辞说:

“梅大人久恙不愈,呈请辞职。奈因无人接替,久久未蒙恩准。在此期间,境内匪盗猖獗,不时骚扰士绅富户,甚而至于明目张胆,觊觎我县衙仓廪,寻隙启衅,公然与朝廷作对。绿营人马,论数固比去岁有增无已,惜半系新兵,未经战阵,且群龙无首,指挥失灵,故此迭次交锋,未能克敌取胜。长此以往,则此弹九之地,早晚必有为贼寇洗劫之虞。以学生愚见,每逢乱世,必英雄辈出,天公既已不拘一格降人才,吾人亦须不拘一格用人才,方不负天生其才。吾观林团总少年老成,武艺超群,真旷世之将才也。若委以军旅重任,必能荡平草寇,绥靖疆土,上报皇恩,下保黎民。学生有鉴于此,特具表推荐,保其出任本县守备之职。现在已蒙恩准暂署,待立功之后,另行升迁。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说着,把军机处批转的一份奏折和兵部发来的一道札子,一齐递给了梅得标。

梅得标见自己的辞职呈文递上去都已经一年半了,今天方才有了实讯,当然欢喜不禁。但是委下来接任的新守备,居然就是自己那并不得意的门生,却大大出于意料之外。不过札子文书已经到来,自己正可以由此脱身,卸去重任,其余情节,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当即把文书勿匆浏览一过,递给了典史,又送了个顺水人情,说了几句客气话:

“老朽年逾花甲,近又多病,身为武官,早已难以胜任称职,空费钱粮事小,养成匪患事大。去年征剿失利归来,自觉赧颜,是以愧恨成疾。为此几次三番呈请解职,养老养病,以终天年,怎奈朝廷连年征战,兵亏将损,无人接替,以致迁延至今,迟迟不决。幸得金大人体恤下情,保举贤良,恩准告老,此情此德,没齿不忘。林贤契行旅劳顿,请稍事歇息,一应人丁枪械钱谷之属,容老朽克日制成表册,尽速交割清楚,如何?”

林炳见梅守备办事痛快,并无刁难之意,心中大喜,连连致谢说:

“门生多蒙恩师栽培,金大人保举,朝廷重用。如今国家正在多事之秋,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门生不才,忝列乡荐,世受皇恩,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圣上恩泽于万一。今又承金大人保举,朝廷不弃,委我以如此重任,别无他辞,唯有以一死报国,为朝廷尽忠而已。门生才疏学浅,年幼无知,初次出仕,即当此重任,不免捉襟见肘,拙于应付,困难重重。还望恩师以社稷江山为重,举凡用兵、设谋、防守、攻占等等,均请不时教诲开导为幸!”说罢,离座深深一躬。

从林炳的言谈话语口气来看,尽管不伦不类,故作斯文,似通不通,倒是出于一片至诚,不像是虚情假意的模样。不过梅得标耳闻他往常的所作所为,实不佩服,因此懒得跟他多所周旋,干脆来一个以老卖老,只答以几句“不必过谦”、“好说好说”,就不言语了。袁正纲是个好好先生,只当是梅得标病中底气不足,不想多说话,因此沉默。他怕林炳正在兴头上,受到简慢冷落,心中不快,就没话搭话,两头奉承起来:

“林团总少年有为,老成持重,有勇有谋,堪称良将。梅大人得此高足,正应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俗话。想起去年正月林团总为县城设防所作种种布置,环环紧扣,面面俱到,不佞当时就想,像这样的奇才,他日朝廷必当重用。今天看来,果然应验了。有道是‘英雄识英雄’,梅、金二位大人,一位善于识英雄于考场之上,一位善于用英雄于未酬之时,也算得上是当世的英雄了吧?哈哈!”

梅得标听了他这一篇论英雄的高论,想起雷家寨人借求雨为名大闹县城的时候,要不是让人家落下了千斤闸,提不上去,何至于放走了匪徒,挡住了自己?不觉哑然失笑。金太爷听这位只知诵经的好好先生把“英雄爱英雄”说成是“英雄识英雄”,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炳不明就里,只当他们二位受到了褒奖,心里高兴,喜形于色,不觉也掩口而笑。袁正纲见自己一席话把三个人都逗乐了,也得意地狂笑起来。四个人想法不同,笑法也不同,却又笑成了一处,眼前沉闷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扫。

这时候,酒席已经齐备,金太爷离座安席。人依旧是去年那四位,身份却已经起了变化。上一次林炳是“叨陪末座”,这一次算是为新任守备洗尘,当然要恭请上座了,梅、袁二位是陪客,东西相对而坐,金太爷依旧主位。四个人各霸一方,斟酒布菜,边吃边谈。袁正纲是个近视眼,坐得近了,方才看清林炳身上穿的依旧是细麻布的孝服,觉得有些与场面不符,想了一想,疑虑地问:

“林团总效法曾文正公①,虽在服中,仍致力于督办团练,步同治中兴第一功臣之后尘,可嘉可贺。此番为国夺情②,署理守备,明日到衙接印,乃是大喜的喜事,不知林团总可曾预备下大红吉服?要是依旧穿着这一身,不单有碍观瞻,只怕还对兵家有忌,不太吉利吧?”

……………………

①  曾文正公──即曾国藩,同治十一年死后赐谥号“文正”。

②  夺情──封建时代,官员死了父母,要回家守孝,称为“丁忧” 。如因特殊情况而留任,称为“夺情”。

这件事情,林炳还没有想到过,也没有跟金太爷商量过,因此不知道在交印接印的仪式上,自己究竟穿什么样的服色为是,冷丁被袁正纲一问,一时间答不上话来。正支吾间,金太爷却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袁大人此言差矣!须知天地为万物之源,父母为人生之本;人若生而不知有父母,又与禽兽何异?方今国家多事,朝廷为社稷安危计,不得已而夺孝子之情,实乃事出无奈。质而言之,其情可夺,其志则不可夺。故以学生愚见,明日接印,可仿历朝故事,内着丧服而外罩花衣,名曰忠孝两全,于情于理,两不相悖,岂不是好?”

林炳很感激金太爷为自己解了围,并且还设想得如此周到,合情合理,连忙点头说:“正拟如此办理,正拟如此办理!”就支吾过去,藏了拙了。

梅得标见这个愣头青实际上比金太爷还草包,自己固然无能,倒还知道好歹利害,只是受制于人,有本事也施展不开罢了;如今换了这么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太岁来主宰军营,其结果免不了还是要走王班头的老路。只可怜这三百多名弟兄,早晚全要叫他送进枉死城去,成了新鬼。出于对士兵们的关注,酒过三巡之后,梅得标按杯动问:

“贤契此次出山,扭转乾坤,大展宏图,为子孙万代开创千秋不败之基业,固无待言,对于如何廓清境内土匪,绥靖地方,谅必早有成竹在胸。如不以局外见弃,不知可否预闻,开我茅塞否?”

关于这件大事,林炳自从接到金太爷的书信之后,就在脑子里反复考虑过不下十遍之多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叫做“没有上好的金刚钻,就不敢揽这么大的瓷器”,既然敢于去接这份儿差使,不拿出点儿真本事来给人家看看,何以服众?因此上任以后如何改弦更张,计将安出,昨天夜里对酌的时候,也跟金太爷细细商量过。这时候见梅得标动问,不假思索,张嘴就说:

“此事门生正拟改日亲往府上登门就教,既承恩师下问,不妨就此先简叙一个大概,改日另行细谈。据金大人获得确讯,本县土匪,南乡以白水山为最疯狂,西乡以雪峰山为最猖獗,东乡虽为雷家寨叛匪老巢,因有门生亲自坐镇,除偶有单身毛贼早晚在通往临海的偏僻险恶地段如三溪岭等处拦路抢劫过往行人外,未闻有股匪流窜。以贼势之强弱论之,毛贼势单,股匪势众;股匪之中,又有众寡强弱之分。以征剿之难易论之,势单者易擒,势众者难平。试观我方实力:绿旗营有兵三百,练勇加民壮则可凑成一哨。以此四百之众,欲擒全县千数土匪,初闻之兵力似属悬殊,细思之则大为不然。我之区区四百,皆训练有素之精壮兵勇,彼千数土匪实皆乌合之众,且又互不通气,不相统属,因此宜于集结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众匪之中,毛贼虽势孤力单,然不宜先击,因其多则三五辈,少则一二人,行踪无定,出没无常,我若发兵征剿,彼则分散潜伏,百寻无着,徒耗时日而已。即便围而攻之,聚而歼之,彼等狗急跳墙,舍命突围,投奔其伙,反增股匪势力。故愚意以为剿匪之计,宜于先近而后远,先强而后弱,分而歼之,方为上策。因此征剿之次序,宜于先白水山,次雪峰山。此二处悍匪一鼓歼灭之后,火其山寨,毁其巢穴,令下余毛贼无所依托投靠,则一鼓可擒,一网可尽。进剿之法,万万不可孤军深入。因股匪盘踞高山,恃险固守,山川地理,彼熟谂(shěn 审)而我生疏。彼等一入深山密林,有如鱼游大海,鹰翔长空,来去自如,左右逢源;我等不慎误入,如漂浩浩海上,似坠茫茫雾中,势必漫无目标,乱撞乱碰,名为剿匪,实为送死。有道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试观恩师出兵之所以连遭伏击,致罹全军覆没之祸,实皆出于不明敌情、孤军深入所致。孙子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者,亦此意也。故对付股匪,最佳之善策良谋,莫过于引蛇出洞,然后堵穴捕之,如此则蛇可捕而穴可毁,不然,捕蛇不成,反为所啮矣。为除雷家寨悍匪,门生现已思得一计在此,正待就教于恩师是否可行。吴石宕匪首吴本良,羁押县监为时已久,雷家寨叛匪多次试图劫牢,始终未能得逞。现秋审情实预勾①,应于孟秋受戮。愚意不若稍稍延期,明判仲秋望日处斩,以此为钓饵,引诱雷家寨叛匪下山劫取,我则于城内城外及刑场四周层层埋伏,管教雷家寨叛匪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有如瓮中捉鳖,尽数擒来。此外,还得与舒洪团防局马团总商妥,令其于沿途险要去处多设埋伏,如有溃匪奔回,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叫他们有如恩师误中埋伏一般,令其有来无回,全军覆没。贼众既除,山寨不过一空穴而已,唾手可得矣。此为‘调虎离山’、‘诱敌深入’、‘十面埋伏’、‘瓮中捉鳖’四计之和。请恩师指点,其中可有纰谬否?”

……………………

①  情实预勾──清制:各地已经判处死刑的案卷,由省里汇总,分为情实、缓决、可矜(j īn 金)三类上报刑部,八月内由刑部详核裁定,称为“秋审”。其中情实人犯裁定时又分为“预勾”和“免勾”两类。预勾的秋后问斩;兔勾的暂缓施刑,等待复审。

林炳的这个计策,本是昨天晚上跟金太爷两个秘密商定的。事后金太爷忘了封口,没想到林炳今天会当着梅、袁二位和盘托出。尽管金太爷频频以目示意,但林炳转脸朝向梅得标说得眉飞色舞,洋洋自得,根本就没看见。照他想,梅、袁二人既是本县除太爷之外的两位巨擘,有什么秘密军机不可与闻、不可预闻的呢?他根本就没想到,由于太爷的刚愎自用,这两位左膀右臂,跟太爷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各想各的心思的呀!

梅得标听完了这篇清剿匪寇的善策良谋,又见他眉飞色舞,洋洋自得,目空一切,旁若无人的样子,打心眼儿里直起恶心。不过仔细一想,林炳的这条计策,也实在歹毒。如果让他得逞,雷家寨的草莽英雄们,只怕此番要吃大亏。按理说,梅得标是雷家寨人的手下败将,曾把他杀得片甲不留全军覆没,应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才是正理。可是自从上次战罢归来,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身体察,梅得标觉得雷家寨人跟一般打家劫舍的“平等大王”截然不同,反而从心眼儿里佩服他们。自己是朝廷命官,不可能也不必要去跟他扯旗造反。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够激流勇进,就应当激流勇退。正因为如此,他不顾自己的一世英名扫地,兵败回城之后,杜门谢客,托病告老,只求不被激流冲走,不在漩涡中灭顶,能让自己安然度过晚年,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今天听了林炳的这一条毒计,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阻止它、破坏它,至少不能让他如愿以偿。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叛匪吴本良,比起眼前这个阴险毒辣人面兽心的团总林炳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从扶持正气削灭邪妄的愿望出发,他难道不应该帮助吴本良吗?再说,林炳的善策良谋是要“诱敌深入”,也就是要把战场摆在县城里,到时候动起手来,吃亏的总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为了兔除城内百姓的这场浩劫,他难道不应该尽力设法阻止林炳的阴谋得逞吗?略作思考,他用鼻子轻轻地笑了一声,明褒暗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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