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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括苍山恩仇记-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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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衣锦尚絅(jiǒn ɡ窘)──穿着花衣服,外面罩着罩衫。絅是罩衫。

“哟!是林叔叔哇!我还只当是我们那口子回来了呢!”

听那语气,细品那话里面的话,即便不是故意撩拨,也是极熟的老朋友之间的口气。在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中,翠花儿扽了扽袖子,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只顾在林炳身上含情脉脉地滴溜乱转。

林国梁和林焕是初次登门,倒不理会。林炳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早就听出她那话里的弦外之音,连忙躬身还礼,唱了肥肥的一个大喏,一面也假装疯魔,半打哈哈半正经地说:

“不敢,不敢!嫂子别来安康!来者非梅生也,乃林生也。都是木字旁的,倒有一半儿是一样的呢!”

翠花儿翻了翻眼皮儿,半媚半嗔地白了他一眼,笑着说:

“林叔叔就是爱说笑话。我家那位,要是真有一半儿跟林叔叔一样,我可就享福啦!只怕他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比不上林叔叔呢!今天是什么风,大雪天的把你们三位贵客给吹到寒舍来了?让我猜:准是衙里开了印,太爷发下牌票来,明天要开审了,是吗?要是我猜得不错,那么这位准是林二叔了,难怪眼睛鼻子眉毛都那么相像呢!这一位是……”眼睛瞅着林国梁,却又瞟了瞟林炳,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个答案来。

林炳连忙给他们引见,大家又重新见了礼。翠花儿忙着拿搌布重新打抹了其实并没有灰尘的桌子椅子,让了座儿,敬了烟,端出几色糕点和缙云人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应时土产米花糖来,又喊丫头沏茶,叽叽喳喳,跟一头山麻雀似的。先说李联升父子一早就到北门头耶稣堂做礼拜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八成儿是被牧师先生留下商量什么事情了。又问林炳吃过午饭没有,在哪儿落的脚,为什么不上家来住,说话中间透着十二分的关心和亲热。

林炳坐在椅子上,跟翠花儿说着话儿,眼睛却不时瞟向茶几上那个没做完的槟榔荷包儿。月白色的绫子上,绣的是一枝干枝梅,枝头上一只喜鹊。这种花样,叫做“鹊踏枝”,也叫“喜鹊噪梅”。那干枯的老梅和活蹦乱跳的喜鹊,一老一嫩,一动一静,适成对比,倒跟梅生和翠花儿这不和谐不相称的一对儿有几分相似。

林炳趁林国梁和林焕两人错眼不见,借侧身端茶的工夫,悄悄儿地把荷包儿捏在手心儿里,塞进袖筒里去了。翠花儿坐在对面,全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只是做声不得。

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儿。林焕对翠花儿的轻挑风骚有点儿看不上眼,只是默默地坐着,连茶也懒得喝;林国梁则又插不上嘴,所以实际上只是林炳跟翠花儿在一半儿正经一半儿调笑地一递一搭借题传情。说话间,客厅上的时辰钟“噹噹”地打了两下,已经是未正时刻了。林焕的意思,李联升父子不在家,干等着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不如先回去,等晚上再过来瞧瞧。林炳好不容易撞上今天李梅生不在家,正好跟他娘子多说会儿话,哪里肯走?

翠花儿自从见了林炳,知道他家财万贯,又有一身好武艺,正好比潘金莲见了西门庆,越看越觉得他风流倜傥,少年英俊,越比越觉得自己爷们儿猥獕(w ěi cuī委崔)寒碜,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跟那“三寸丁谷树皮”也差不了多少,一颗芳心,也早就拴到了林炳的身上,每日里只盼他早来。今天天从人愿,心里想着惦着的人儿从天而降,自己爷们儿又不在家,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能跟他多厮混一会儿,多聊一会儿,借此眉目传情,卖弄风骚,因此巴不得他们多坐一会儿。又怕只顾跟林炳说话,冷落了那两位,就拿出当年风月场上一个人要应酬两拨子客人的功夫来,说是已经吩咐厨下整治晚饭了,到李家来就应该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没有空着肚子出门去再上饭店吃饭的理儿,又说往常他们爷儿俩即便在耶稣堂吃饭,这早晚也该回来了。

四个人,一个是陈遵往井里丢车辖①──热情留客;一个是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执意要走;一个是大冬天儿的不愿出被窝儿──多热乎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个是闲来无事遛牲口──信马由缰,走到哪里去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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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陈遵往井里丢车辖──陈遵,字孟公,西汉时人,豪爽好客,为了要把客人留在家里痛饮,就把来客车上的车辖扔进井里,叫客人走不了。这个故事,叫做“陈遵留客”。车辖,是穿过车轴两端卡住轮子不使脱落的铁制部件。没有车辖,车子就不能走了。

四个人四种心思,正在合唱一出不知名儿的好戏,推阻劝留间,李联升父子推门而入,于是满屋子人皆大欢喜:走的不说去了,留的也不用留了,大家重新厮见,归位落座。不等林炳开口,老讼师就说:

“今天是礼拜天,我们爷儿两个,一早就到北门头耶稣堂做礼拜去了。本来是午前巳牌光景就可以回来的,只为牧师先生有一些事情要跟我们商量,又留我俩吃了一顿洋饭,回来得也就晚了。有劳三位在舍下久等,失礼,失礼!三位既是昨儿晚上就进城来了,怎么不径直到寒舍来委屈几天,反去住了栈房?知道的,道是林世兄嫌寒舍地方儿小,歇不得脚;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爷儿俩怎么把林世兄给得罪了呢!三位要是肯赏脸,这就甭走啦,回头打发个人到栈房里去跟贵价②送个信儿,叫他把三位的随身行李捎来,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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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贵价(jiè介)──尊称别人的仆人。

翠花儿见公公留客,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急忙也笑着插嘴说:

“咱们不定什么时候把林叔叔给得罪下了呢!刚才三位客人来了,见爹爹没在家,刚刚坐下,抬腿儿就要走,我这里好说歹说,想留他们多坐一会儿都不行,就好像咱家的椅子凳子全长着蒺藜似的,怎么也坐不住,一个劲儿地只是嚷着走走走!要不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来,我还真疑心林叔叔栈房里藏着个什么人,放心不下呢!幸亏爹爹赶巧这会儿回来了,要不,林叔叔这一走,我爹还只当是我招待不周,把客人给气走了,轰走了,再跟我嚷嚷一通,那才叫冤枉呢!”

林炳心知翠花儿是真心留客,但是考虑到耳目口舌,还是以暂住栈房为上,就笑着逊谢说:

“嫂子热情待客,那是不用说的了。为兄弟的事情,有劳嫂子穿针引线,来回奔走,做兄弟的刻骨铭心,感谢犹恐不及,哪儿还好多所打搅,给嫂子增添麻烦呢!我们三个这次进城来,一者要与吴石宕人对簿公堂,传讯提审,住处不免常有公人来往进出,寄寓尊府,颇有不便;二者有舍弟和族叔同来,人数繁多,如果在府上久住,一早一晚,寻汤觅水,势必扰乱世伯清思。好在学宫前离此不远,前途如有疑难,仍可随时进府聆教。世伯和兄嫂的这一番盛情,我们就算是心领了。等官司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下次我一个人进城来的时候,一定在府上多住几天,还不行么?”

小讼师明知留下林炳在家里打官司不大合适,投鼠忌器,还是以尽量避开嫌疑的好,因此也不再强留,就顺着林炳的话茬儿下了台阶儿:

“既是三位不肯委屈,也不相强。只是下次不论何时进城来,可不作兴再去住店了。在寒舍下榻,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敢说宽敞多少吧,有你嫂子在家,喝口汤吃碗饭什么的,总比客栈里干净些可口些。不是我帮着她自吹自夸,你嫂子做的菜,连牧师先生都赞不绝口,吃过第一回,还惦着吃第二回呢!”

林炳见老少讼师接二连三地提到了洋教士,心里已经纳闷了许久的疑团,不觉又翻了上来,先撇开自己的事情,一探究竟说:

“有一件事情小侄早就想动问了,只为不得机缘,不好启齿。今天既然世伯和世兄自己提起,倒想请教一番:世伯这书斋里供着洋神,藏着洋书,世兄脖子上还挂着洋牌牌,用不着问,当然都是吃了洋教的了。你们念过洋经的人,总知道天上是不是有玉皇大帝和如来佛吧?还有,吃了洋教的人,是不是也可以升天成佛,从此不入六道轮回呢?”

眼前书房里的陈设布置,林焕当然也是一进门儿就看清楚了的。他之所以还没有跟老少讼师见面,就不喜欢这一家人家,除了有一个翠花儿叫他看不上眼之外,挂洋画信洋教勾结洋人,也是他所不满意的因素之一。对于鬼神,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耳濡目染,信的人多,不信的人少。奇怪的是林焕却不怎么相信,至少是半信半疑。尽管他提不出多少论据来证明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神,但是别人也很难让他相信世上确实有鬼神。他的这些想法,以前倒是跟刘教师提起过,刘教师也曾经泛泛地开导过他。由于他性格内向,平时沉默寡言,因此倒也不见他跟谁就此话题争论过。今天看见哥哥跟翠花儿眉来眼去的,心里有几分憋气,只想早早回去,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偏偏就在这正要出门儿的节骨眼儿上,老少讼师一起回来了,又不得不多坐一会儿。等到叙过礼了,见林炳不谈正事,却把话题儿拉到什么洋教上头去,不觉顷时间火气儿上来,也不顾跟老少讼师还是初次见面,更不顾他们都是在教的教徒,没等他们答话说明,就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什么洋教土教哇,照我看都是瞎话一篇。只不过聪明人拿这瞎话去骗别人,不聪明的人拿这瞎话骗他自己罢了。古今中外,这个道那个教的,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谁都说他们的教主住在天上,主宰着人间和阴间的一切。要是此话当真,我看这天上一定比人间还乱。这许多教主之间,什么太上老君哪,如来佛呀,还有洋人嘴上的上帝呀,他们为了争权夺利,扩大自己的地盘,非得打一个头破血流不可!有那闲工夫,说说官司上的事情好不好?没来由瞎扯这些没用的废话做什么!”

林焕这一席硬梆梆的话,不单把老少讼师惊呆了,连林国梁、林炳带翠花儿都愣了神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听了林焕这一席煞风景的话,老讼师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说:

“二世兄痛快人说痛快话,三言两语,就把一切教会道门的妙法真谛全都说穿了。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咱们明眼人面前不讲糊涂话,在座的反正也都不是外人,今天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爷儿两个,捧一部《圣经》,挂一块银牌,入他耶稣门中,拜倒在上帝脚下,一不为普渡众生,拯救罪孽,二不为超凡入圣,得道升天。说来说去,行的无非还是我那招财进宝的道。这就叫做万法归宗、万变不离其宗。还是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铜钱银子才是真的。想我小老儿父子二人,从他乡外地回到缙云故土,无权无势,只有秃笔一支,要是不借洋人的一点儿势力,又怎能在地面上站得住脚,在官面上说得上话?反过来说,洋教士初从外国来到此地,要是没有我门父子二人内外张罗,又怎么能够深入民心,开创局面?这就叫做互相利用,各得其所;也叫做开门念经,关门吃肉:表面上说的是一回事儿,骨子里行的,又是另一回事儿。说句实心话:我们这些吃官司饭的,要是真相信天上有神地下有鬼,谁还敢干这一行呢?正如刚才二世兄说的那样,咱们都是聪明人,只能叫别人相信咱们说话办事,都是本着天地良心,有神明共鉴的。要是也跟那些愚夫愚妇一样,为了看不见摸不到的下辈子,却叫自己在这辈子吃了大苦,就算是世上真有神明,不也叫神明把自己给骗了吗?”

一席话,说得林炳有如大梦初醒,才知道天地之浩大、世事之纷繁,其中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和讲究。这些道理,老讼师要不是看在世交的面上,能如此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么?林炳叹服之余,不禁十分感慨地说:

“老世伯这一席话,又使我长了不少学问,懂得了更多的道理。小侄自从接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分拨事务,在‘硬’字上自信还差不多,独有在这个‘狠’字上,功夫似乎还不到家。一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话办事,冥冥之中有天神所共见,有些本该狠一些办的事情,就狠不起来了。就为我心不狠手不辣,有许多事情反叫别人有了可乘之机,让别人缚住了手脚,不能够为所欲为。就拿这次跟吴石宕人的这桩公案来说吧,要是当初我再狠一狠心,一枪一个把他们全当土匪撂倒了,不就省却了后来进城打官司这许多周折了吗?”

林国梁这个乡下土地爷,进得城来,事事陌生,样样不懂,往日在村子里的威风,一点儿也施展不开。今天见老少两位讼师侃侃而谈,振振有词,头头是道,娓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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