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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括苍山恩仇记-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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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十来个人正在谈论着今天县里是否开印理事,会不会延期提审,忽然一盏写着大红“林”字的金丝灯笼从大门外面晃了进来。借着灯光,可以看见灯笼的两边各有一条黑影儿。随着黑影儿飘进门来的,是一条嘶哑的嗓音:

“立本师在家吗?”

吴石宕人跟林国梁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半天了。由于地方小,人丁也不多,自打永康老石匠在此一椽一瓦安家以来,五十多年间,户口钱粮,人丁地税,都是依附于林村,由林村的保正兼管代收的。林国梁接任保正以后,赶上禁烟失败,两次鸦片战争换来的割地赔款,都变成了沉重的赋税徭役,转嫁到老百姓的头上。太平军几次到浙江,有两次还到了缙云地面,各村各镇有钱的人家出面办团练,也得由保正向老百姓派丁派款,于是乎林国梁到吴石宕来的次数就日见其频繁起来。吴石宕人对于林国梁那条嘶哑的嗓子、那支不离手的长烟杆儿、那双迎风流泪的红眼睛、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也就日见熟悉起来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一听见这条破嗓子,还猜不着到来的是什么人,发生的将是什么事儿吗?

立本也没有睡觉,心中有事儿,正坐在屋子里一锅接一锅地抽闷烟。听得有人叫,早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了,急忙起身接出屋来。却见林保正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黑影里只见五大三粗的身材,胖呼呼的身子,穿得臃肿浑圆,也看不清眉眼嘴脸,估摸着是个差役,于是不敢怠慢,赶紧往屋子里让,一边又高声叫月娥烧茶。二人进了屋,还没有落座,林国梁就引见说:

“来的这位,是县衙门里的快班刘五爷,上次验尸,随金太爷到过林村的。今天领了太爷的牌票,专程下乡来提人候审。”

立本在灯光下打量这位公差,只见他满面红光,嘴角油腻腻的,用不着说,分明已经在林府用饱了酒饭,过足了烟瘾了。这时候热酒攻心,又一步一滑地在雪地里走了好几里夜路,烦躁起来,解开了外衣的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紧身窄袖密扣白色绲边的黑箭衣来,却把一天的奔波劳累全化作一肚子无明邪火,通通地发到立本头上。只见他大剌剌地站在屋子中央,也不落座,一手从怀里取出牌票,在立本面前晃了一晃,张嘴就是没有好声气地骂开了咧子:

“你们倒好自在!大冷天的在屋子里手炉子一捧,旱烟袋一叼,活神仙似的,倒叫你五爷在雪地里受这一天洋罪!真是前世欠你们的孽债!得啦!这两个月来你们的福也享够了,该活动活动啦!看见没有?县太爷发请帖请你们来了。怎么样?点齐了人头,收拾收拾,跟兄弟走一趟吧!”说着,从腰间解下铁链儿来,“噹啷”一声抖开,装出一副气势汹汹就要动手逮人的架势来。

凡是演戏,有在台前的,有在台后的,有装红脸的,有装白脸的。这会儿,主角上场了,该保正来帮腔了。反正这种戏他是演惯了的,用不着事先串词儿。也用不着演习排练。立本这里还没有答话儿呢,林国梁那边先就接上茬儿了,只见他装出一副比立本更加着急的样子来,在刘五儿跟前代立本连连求情说:

“刘五爷辛苦了一天,也该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喝口水,抽口烟,歇口气儿啦!有太爷的牌票在此,不用五爷出马,都包在我身上,该提的人犯见证,包管你一个也少不了。五爷您快坐下歇歇腿儿吧!立本师,还不紧着点儿催催茶水?这位五爷,我们年前就交上朋友了,为人最脸热不过的,讲的是义气,交的是朋友,你还不赶紧向五爷求求情,宽限一夜,明天一早上路?这黑灯瞎火的,天又冷,路又滑,上岭过桥,可怎么走哇?”

立本见他们两个一搭一档演开了双簧,干脆不做声儿,且看他们怎么圆场。那衙役见立本既不张罗烟茶,也不招呼让座,更不开口求情,反倒觉得没趣了,自己一屁股在交椅上坐下,顺着保正的话茬儿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显得十分为难地说:

“你看看我这一脸油汗,当我不想歇歇腿儿怎么着?谁愿意在这又冷又黑的夜晚走这六十里又险又滑的山路哇?官差不自由嘛,误了太爷的日子,我吃罪得起吗?赶上这个鬼天气出这一趟苦差,冻得跟孙子似的,一个沙板儿没捞着,就够我倒楣的了,难道还要误了日期连累我挨板子?我图个什么呀!快别废话!赶紧点齐了人犯人证上路是正经。再要拖延,可别怪我姓刘的不讲义气,动起朝廷王法来,可是你们自找!”

俗话说:锣鼓听音儿,说话听声儿,刘、林二人的一答一对,明明白白地告诉人说:只要有钱,他就是挨几下板子也是可以通融的。立本虽然没有打过官司,但从道理上也能品出这里面的鬼来:太爷今天发出牌票来提审,漫天大雪的,六十多里路,能叫人一天一宿打来回,第二天就开审么?为什么这个小衙役支支吾吾地只说不能误了日期,却不说明是哪天开审?再说,太爷发的是传票还是拘票?提的都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拿出来当面验看?本来,这么大冷的天气,路又不好走,出这一趟差,也实在够辛苦的。立本也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更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酒饭从优,草鞋钱从丰,留他在村里歇一夜,这三项总还是办得到的。如今分明是借着事由儿敲诈勒索,反倒不想买他的账了,干脆连烟也不送茶也不让,只是冷冷地说:

“衙门里的事情,公事公办,我们哪敢叫五爷担待?太爷发出牌票来,要我们三更里赶到,我们也不敢延宕到五更啊!时候不早了,快把牌票请过来我们瞧瞧,提的都是哪些人,什么时辰开审,应该什么时辰赶到,我们也好照办哪!”

那刘五儿本指望三句两句大话就能把这个乡巴佬吓倒,马上捧出大把儿银钱来买关节,然后自己算是做好做歹担了干系通融到明天一早才上路,于是乎差事也交了,银子也捞了。没想到今天偏偏碰到个认死扣的,不吃他那一套。这倒真使这个在衙门里混了大半辈子的鸡毛官感到骑虎难下了。正为难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顿时间圆乎脸一抹变成了长乎脸,一脸的横肉绷得紧紧的,指着立本大发雷霆说:

“好哇!给你点儿面子你就上脸!你五爷六十几里雪路赶到你这里,茶没喝一盅,烟没抽一口,屁股刚挨着板凳儿,你倒说是我误了太爷的期限!难怪人人都说贼良心黑良心,你们这些贼骨头果然都是不长良心的。你是吃了狮子心还是老虎胆,怎么竟敢连太爷的牌票都不相信了?你睁大了眼睛看看:这是太爷亲笔标了硃、亲自用了印的牌票,可不是唬着你玩儿的。你要公事公办,好,你快把人给我传齐了,咱们赶早不赶晚,即刻就上路。”

那刘五儿嘴里骂着咧子,手里挥舞着牌票,可就是只在人前晃了一晃,并不让人看清楚,更不敢全文读出来。这时候,站在窗外偷听动静的那帮小伙子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呼啦一下全拥进屋去,把刘五儿和林国梁围了个严。那刘五儿见进来了一帮愣头青,也有点儿胆怯,不由得把拿着牌票的右手藏到背后去。却不料在他背后的正是本厚,见他拿着一根竹签、一张纸藏藏掖掖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就给抢过来了。刘五儿赶紧回身来抢,本厚手快,早已经递给了本良。本良拿到油灯下面粗粗一看,原来是一根绿头竹签,背面烙着火印,那张盖过印的纸,不过是一张传票,上面写明传林、吴两家当事人及地方人证等于正月二十二日酉时前到县衙门号房投到,二十三日辰初开审等情。本良朗声读了一遍,又按着名单把吴石宕人该去听审的全点到了,这才把传票连同竹签递还给刘五儿说:

“难为二爷大冷天的走这六十多里雪路,辛苦了。你放心,凡是传票上有名的,除生死下落不明者外,明天酉时以前一准全到县衙门投到,绝不用你担待。你还有什么说的,一总说了吧!”

那衙役见西洋景被拆穿,竹杠敲不成了,不觉老羞成怒,嚷着说:

“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要造反还是怎么着?真是胆大包天,一个个全赛过土匪!你们目无朝廷,目无王法,强抢牌票,侮辱公差,就够你们死罪有余的了。别着急,明天县里大堂上见!今天你不服输,自有你告饶的一天。走,土匪窝里呆不得,咱们回林村歇夜去。明天要是误了时辰,看你们吃不了的兜着走!”说着,一甩袖子一跺脚,拉着林国梁就要往外走。

林国梁此来,并不是单为替刘五儿领路,他还有他自己的路道。如今见刘五儿抽丰没打着,反倒让人家抢白了一顿,急得他顾不得转弯抹角,就开门见山地嚎起来说:

“别忙走,别忙走,你不听见刚才念的传票上还有我的名字呢!”

那刘五当了多年的公差,是个上床认识老婆下床认识鞋的主儿,瞪大了眼睛,只知道往自己的腰包里搂钱,哪会儿想到过别人?听林国梁如此说,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直眉瞪眼地打着官腔说:

“传票上有你的名字还新鲜?地方上出了人命案子,不传你当保正的又传谁去?”

林国梁一听,赶紧叫起撞天屈来:

“天爷呀!谁像你们衙门里吃公事饭的?别说俸禄皇粮了,就是每日里官司上孝敬来的钱,喝酒吃肉买田造屋还用不完呢!谁像我呀!当个吃力不讨好的保正,吃的是自己的饭,办的是大伙儿的事儿。我一家大小五六口人,全指着我干一天吃一天,我要进城去陪着人家打官司,又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完事儿的,我怎么奉陪得起呀!还是五爷回去禀报-声,免了我这趟苦差使吧!”

刘五儿没有敲到竹杠,自己正在火头上,也就没有好好儿地去琢磨林国梁这番话的弦外之音,还只当他真的不乐意去见官,不觉也恼了说:

“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在你的地方上出的人命官司,就是你的干系。你当保正的,地面上没事儿便罢,一出了事儿,就由不得你了。事到临头你想甩手不管哪,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大老爷的传票传你不动,看我五爷的铁链儿能牵动你不能。”

林国梁没有想到这位五爷竟会如此认真,自己的话,本来都是说给吴石宕人听的,却全都让他给顶回来了。看起来,今天晚上是一个碰了钉子一个撞了墙,自己人给自己人堵了道儿,谁也别想在这儿捞油水啦!只得打个哈哈,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干笑一声说:

“得,得,我去,我去还不行吗?谁叫我们脑袋瓜子软,谁见了都能随便捏呢。哈哈!五爷别恼,咱们这就回家去,看看家里还有老酒没有。公事嘛,反正还有一天的限,不用着急,咱们先坐下来痛痛快快喝两盅,舒舒服服睡一觉再说。明儿个天一亮,可就得上路呢!”

说着,点起了灯笼,跟屋里的人点点头,又让那衙役先走一步,自己这才跟在后面打着灯笼,一前一后地出门去了。

第三十二回

森罗殿前,未见阎王先受小鬼三分气

地府门边,为闯阴曹同表众人一片心

恶劣的天气,积雪未溶的山路,狭窄的小石桥,加上忐忑不安的心情,凶吉未卜的官司,都给吴石宕人的长途跋涉增加了许多困难。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小包袱,把棉袍的下摆扎进腰带里,戴着毡帽,脚下厚厚地包了几层棕,再穿上草鞋,既防冻又拿滑。一根长杠,抬着一个团栳,两条蓝布印花被严严实实地裹着二虎,蜷着那条伤腿侧卧在团栳里,由小伙子们两个一班儿轮换着抬,虽然是大雪天,也不免汗水淋淋,气喘咻咻。这支早行的队伍,天刚亮就从吴石宕出发,一路上几乎就没碰上什么过往的行人。

这二十来个吴石宕人中间,并不是每个人都跟官司上有牵连的。除了传票上有名字的人不得不来过堂之外,还得来几个“榜上无名”的人,专管来回传递消息和二十来个人的饭食。这一大帮人进城来打官司,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为了省钱,当然得自己做饭吃。好在当时当地的小客栈,本来就有客人自己做饭吃的传统习惯,店家不但在柴米炉灶碗筷上提供方便,而且还免费供应粗菜,以便招徕住客。当然,买的没有卖的精,羊毛出在羊身上,哪位开铺子的也是从客人身上赚钱,没有一位是往客人身上贴钱的。

一路上,他们没有赶上林炳,林炳也没有赶上他们。昨天刘五儿到林村的时候,天并没有黑。林炳接到传票之后,立即打发来旺儿去雇轿子,又让家人好酒好肉招待刘五儿,这才亲自去请叔公林步雪明晨起驾进城去见县太爷。怎奈老学究一者心里憋着隔夜气未出,二者大雪天的坐轿子出门,既怕冷又怕累,还怕失足摔死在半路上:从壶镇到县城这条路,虽然是通衢大道,但一边儿是高山,一边儿是深溪,万一抬轿子的踩空了脚,不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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