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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补天裂-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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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恕兄,”邓伯雄指着少妇说,“这就是拙荆文心瑜。” 
文心瑜把怀抱中的婴儿递给伯雄,上前拜了两拜:“心瑜拜见兄长!” 
“哦,弟妹不必客气,”易君恕连忙起身,向前一揖,“愚兄到此,打扰了!” 
“哪里?像兄长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来呢,”文心瑜微微笑道,“伯雄早就盼着兄长到来,今天他终于如愿了!” 
阿宽也向少奶奶行了礼。易君恕转过身来,端详着邓伯雄。吓抱着的婴儿,只见那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双眼炯炯有神,十分可爱,不由得称赞道:“嗯,好男儿!将来长大成人,必然不亚于伯雄!这孩子几个月了?” 

邓伯雄说:“巧得很,今天是他出生一百天,恰好饮丁酒了” 
“那么,我现在前来祝贺,倒是正逢其时!”易君恕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过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话没有说完,脸已经红了。 
“君恕兄,”邓伯雄哈哈大笑,“你在香港住了几天,倒真是入乡随俗了呢!” 
易君恕手里捏着红包,红着脸说:“这真是俗煞了人,让你见笑……” 
“不,这也是一番美意,”邓伯雄双手接了过来,“却之不恭,小弟就愧领了。” 
阿宽也把事先准备好的贺礼献了上来。 
邓伯雄这回倒要推辞了,伸手拦住阿宽,说:“老哥,你在洋人那里,忍气吞声,辛苦谋生不易,怎能忍心再让你破费?” 
阿宽却执意要送礼:“邓先生看得起我,我阿宽再穷,总要表一表心意!请千万收下,我才心安哪!” 
邓伯雄很是感动,便接了过来,说:“我替孩子谢谢你了!” 
易君恕问道:“令郎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是戊戌年生人,属狗的,”邓伯雄说,“我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阿猛’,带一个犬旁。” 
“好!”易君恕说,“犬旁的字多数欠雅,惟独‘猛’字最好,被你选中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好名字啊!” 
“兄长是有大学问的人,兄长说好,才是真好。”文心瑜说,“伯雄,你把这名字写在花灯上,送到祠堂里去,儿子就可以入族谱了!” 
易君恕见这位弟妹谈吐不俗,想到壁上悬挂的宝剑是她的陪嫁之物,两旁楹联又录自文天祥诗句,忽然心有所悟,便问道:“我曾听说,新安县邓、文、廖、侯、彭立大家族当中,文氏是南宋文丞相的后代,不知确否?既然弟妹尊姓文,我正好要请教!” 

“正是,”邓伯雄替他妻子答道,“拙荆祖上天瑞公,与天祥公为叔伯兄弟,天祥公兵败成仁,天瑞公南下避难,定居于宝安三门东清后坑。子孙后代又分为七大房,散居各地,心瑜便是第七房后人,娘家现在居住泰亨乡,在吐露港之西,与大埔毗邻。” 

“啊,不得了!”易君恕肃然起敬,“今天得见文丞相后人,真是三生有幸!” 
“兄长过誉了,”文心瑜道,“我辈平庸无为,不敢分享祖上的荣耀,只求不要辱没家问也就是了。” 
这时,龙仔走进客厅,说:“少爷,少奶奶,舅爷到了。” 
话音未落,随后进来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白净面皮,蓄着五绺长髯,长袍马褂,便帽布鞋,一副乡绅装束。进门便兴冲冲地叫道:“阿猛,舅舅来为你贺百日啊!”见有客人在,不觉一愣。 

文心瑜忙对易君恕说:“这是家兄文湛全……” 
易君恕拱起双手,正待行礼,邓伯雄却拦住他,向文湛全问道:“全哥。你知道这位客人是谁吗?” 
文湛全端详着易君恕,并不认得,茫然说:“愚兄眼拙……” 
“不怪你眼拙,”邓伯雄道,“这位贵客初次光临,他就是我在京师结识的好友易……” 
话还未说完,文湛全已惊喜地说道:“君恕先生?久仰了!” 
两人行了礼,发相见恨晚之慨。龙仔从餐厅那边走了过来,说:“少爷,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客人入席吧!” 
“好,”邓伯雄应了一声,说,“君恕兄,今晚将在邓氏祠堂举行‘开灯’典礼,阖族共饮‘丁酒’,午间舍下聊备菲酌,为你接风洗尘,两位兄长,请!” 
三人进了餐厅落座,邓伯雄主座,易君恕宾座,文湛全作陪,龙仔侍立一旁,斟酒把盏。 
邓伯雄说了一声:“上!”厨子便依次端上菜肴,洋洋洒洒,共有九只青花大碗,三碗一排,排成三排,恰成一副“九宫格”。 
易君恕本已抱定“入乡随俗”,这时也不觉愣了。北京人宴客,常见的款式是四碟八碗,而粤地风俗竟然与京师迎异,摆了个九大碗,不知是何讲究? 
文湛全和他虽然是初次相识,却一见如故,并不拘束,看见他那疑惑的神气,便解释道:“易先生,本地人待客,最为隆重的规格就是九大簋,取‘长长久久’之意。这个‘簋’字,是古代食器之称,方形为囗,圆形为簋,所以,这‘九大簋’倒是有来历的……” 

“多谢文兄指教!”易君恕深深地点了点头,感叹道,“中原人向来称五岭百越为蛮荒之地,其实大谬不然,今天这番聚会,由大宋皇姑子孙作东,文丞相后人作陪,连食器都是一派泱泱古风,何其盛也!伯雄与文兄如此盛情,易某能不感铭五内!” 

“君恕兄,”邓伯雄手把着酒盏,站起身来,“小弟敬你这九大簋,你道是为了什么?就为你心中有这片远在天涯海角的皇天后土,有这里的十万百姓!可恨朝廷妖后专权,奸臣当道,新安大好河山被拱手让人,我们已是大清国的遗民了!” 

邓伯雄说到这里,那两道浓眉之下,双眼涌出了热泪。 
易君恕端起酒杯,倏然立起:“伯雄!” 
“‘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邓伯雄眼含热泪说,“当年文丞相之语,防佛我们今日之言啊!故国难舍,热土难离,邓、文两家与廖、彭、侯氏,决心保乡保土,血战英夷,兄长此时前来,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伯雄……”易君恕只觉得一腔热血在冲腾,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铿然一声响,三只酒杯聚拢在一起。 

浓烈的节日气氛笼罩着港岛华人居住区,而坐落在云咸街的迟府却平静如常。迟孟桓懂得“爱护自己的形象”,这里是欧人区,可不能像西营盘似地“僻里啪啦”放鞭炮,弄得硝烟弥漫,令蓝眼高鼻的邻居们侧目,影响了他们的“视觉、听觉和嗅觉”。所以,他自从搬到这座花园洋房,就把那些中国节日、华人风俗统统抛弃了,今年当然也是如此。这使得他的三房太太和两个女儿都很不痛快:管它什么洋节、土节,多一项玩乐总是好的嘛!仆人们也心存不满:少过一个节,就少打一次“牙祭”,少得一次“利市”,这位东家好“孤寒”噢! 

不过迟孟桓却又不能完全免俗。自己毕竟长了一张黄皮肤的面孔,香港二十五万人,华人占了九成九,要在这方码头混世、赚钱,怎能不和华人打交道?经商之道,拉拢客户最为要紧。春节已经过去,元宵即将来临,如果不趁此机会表示表示,势必影响一年的财运,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出于此种考虑,昨天晚上,迟孟桓一掷千金,大摆“春茗”宴,招待迟氏万利商行的各方客户。与众不同的是,迟孟桓请客不在华人惯常光顾的“杏花楼”、“宴琼林”那些“唐餐”饭庄,而是精心选择了位于鸭巴甸街北口、邻近皇后大道的“鹿角酒店”。这酒店楼高五层,装饰豪华,设备精雅,时式煤气灯光艳夺目,在今日香港尚属凤毛麟角;门口有“红头阿三”迎客,楼内由洋人司厨,洋人侍应,中西人士一律优待,可以让华人客户也尝一尝做“上等人”的滋味儿。宾客们吃得高兴,喝得痛快,翘起大拇指,交口称赞迟孟桓“顶到有得顶”,这顿别开生面的“春茗”宴大获成功,酒宴上便谈妥了好几笔生意,迟氏万利商行在己亥年一开春便迎来了“开门红”。 

迟氏如此,香港的华商哪家不是如此?“春茗”宴是必不可少的,迟孟桓收到的请柬几乎天天都有,把个元宵前后排得满满的,惟独今天晚上有个空档,他无论如何也得带着老婆、女儿回太平山街的老屋一趟,看望看望他的老爹迟天任,祭奠祭奠那画着顶戴花翎、凤冠霞帔的太公、太婆,否则,老爹就要骂他是“不肖子孙”了。此刻,迟孟桓已经吃过了午饭,正在三姨太房里换衣服,浓妆艳抹的“美人蕉”帮他穿好礼服,系好领带,还特地在领口上喷了点香水。迟孟桓正要喊上大太、二太和两个女儿一起出发,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三声,只听得老莫在外面叫道:“少爷!” 

“老莫,”迟孟桓说,“准备好轿子就在外边等着,催什么?” 
“是,少爷!”老莫隔着房门说,“可是,现在楼下来了个客人……” 
“啧啧,”迟孟桓不耐烦地咂咂嘴,“这个时候,是谁来了?” 
“大埔泮涌的那个聋耳陈……” 
“讨厌!他来干什么?我没有时间接待他,你就对他说我不在家!” 
“少爷,”老莫好像有些为难,“他大老远地来了,要是不见见他就打发他走,伯他出去胡说八道,败坏了迟氏的名声。少爷反正要下楼去,不如给他个面子,说两句话,也误不了去看望老太爷。少爷的意思呢?” 

“好吧!”迟孟桓几乎是咬着牙答应了这一声,气呼呼推开三姨太手里的香水瓶,走过去拉开了门,跟着老莫下楼。 
他缓缓地迈下楼梯,就看见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个干瘦老头儿,头戴红疙瘩瓜皮帽,身穿酱色皮袍,尖尖的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身边还放着一只盖着红布的小小竹篮。这就是聋耳陈,一副乡巴佬、土财主模样。迟孟桓有意把楼梯踏得“咚咚”响,进了客厅还咳嗽了一声,可是聋耳陈却丝毫没有察觉,还是坐在那里傻等着,足见聋得可以。 

“陈先生,你来了?”迟孟桓一直走到他旁边,提高嗓门朝他吼道。 
“哎呀,迟先生!”聋耳陈这才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作个揖,“我给你贺节来了!” 
“噢,谢谢你,”迟孟桓敷衍道,“同喜,同喜!” 
“迟先生,”聋耳陈弯下腰去,揭开身边小竹篮上面的红布,露出了一窝鸽子蛋似的汤圆,郑重地说,“这是我内人亲手做的汤圆,上好的糯米粉,白糖桂花馅,零舍好味道!为表敬意,我给你送来了八个,”说着,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成一个“八”字,“恭喜发财啊!” 

“嗤!”迟孟桓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咕哝着说,“老家伙一向‘孤寒’得出名,今天倒舍得放血了,这点儿礼物也好意思送人,我还缺你八个汤圆?真是八辈子没见过世面!” 

“啊?迟先生说什么?”聋耳陈歪过头来,支楞着耳朵问。 
“我们少爷说,”老莫只好来做“翻译”,凑到冲他的耳朵跟前说,“八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汤圆,谢谢你的一片盛情啦!” 
“噢,”聋耳陈欣慰地笑笑,“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好了,好了,”迟孟桓朝老莫使个眼色,“不要跟他噜嗦了,快打发他走!” 
“陈先生,”老莫又对着聋耳陈附耳说,“天色不早,你老人家也该早些回去啦!” 
“啊,是啊,是啊,”聋耳陈答应着,却仍然站在那里不肯走,把手伸进皮袍大襟底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郑重地打开来,“迟先生,这契约……” 

迟孟桓一眼就认得出,聋耳陈手里拿的是去年卖给他那块地皮的契约,心里不禁纳闷儿:这老家伙现在又把它翻腾出来做什么? 
“这契约一式两份,”老莫说,“我们少爷手里有一份,这一份,你老人家好好地收着吧!” 
“啊,不,”聋耳陈红着脸,嗫嚅道,“这块地,我不卖了 

“什么?!”迟孟桓恼火地竖起了眉毛,冲他喊道,“你卖我买,两厢情愿,公平交易,双方都已经签字画押,哪有反悔的道理?” 
“迟先生,”聋耳陈惶然说,“都怪我一时糊涂,把地卖了。土地是种田人的饭碗啊,没有了地,我们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吃什么?” 
“你爱吃什么吃什么!”迟孟桓嚷道,“我又不是白要你的地,一笔交清港币五千元,够你吃到下辈子的了!” 
“不,迟先生,我把钱还给你,地不卖了,请你把地契还给我!”聋耳陈两眼泪汪汪,伸手抓住迟孟桓的胳膊,“求求你了!” 
“做什么?无理取闹!”迟孟桓恼火地甩着胳膊,“老莫,你把这个老家伙给我赶走!” 
“少爷,你不要着急,我来对付他!”老莫说着,上前把普耳陈的手拉开,扶他坐在沙发上,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陈先生,生意场上最重要的是信誉,君于一言,驷马难追,怎么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何况这笔生意早已经成交,契约具有法律效力,你就是反悔也没有用,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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