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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补天裂-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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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极其平常的人,成年累月在露天码头经受风吹日晒,皮肤已经变成了古铜色,黑黝黝闪着紫光。每天,他们以铁打的肩膀,扛着一两百斤的麻袋和货箱,踏着颤悠悠的跳板往返于码头与船舷,刚刚三十出头的阿宽已经被压弯了腰。阿炜却比他壮实,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头顶上盘着一条蟒蛇似的大辫子,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装货、卸货的时候,阿炜总是让宽哥走在前面,一只手向前伸着,扶着阿宽肩上的货物,这样可以给他减轻一些重量,两人一前一后地喊着号子,“咳哟,咳哟,咳哟,咳哟……”一步一步地走着艰难的人生之路,每个月才挣来五块港币的血汗钱、活命钱。而现在,他们竟然连饭碗也不顾了,扔下肩膀上的垫布,罢工了! 

“阿炜呀,”行进的队伍中,阿宽忧心忡忡地对他的兄弟说,“这罢工能撑到几时呢?” 
“撑到几时算几时,”阿炜说,“法国人只要不撤走,我们就不复工。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帮着鬼佬打中国呀,那就丧尽了天良,天地不容!” 
“这道理是没错的,可是,”阿宽咂咂嘴说,“我们已经一个月不做工了,人活一口气,这饭总得吃,要是三五个月不复工,吃什么?” 
“天塌下来,有众人顶着!”阿炜说。他那条大辫子从头顶上滑落下来,抬起手,一把甩到脑后去,“我们有好几万工友呢,众人齐心,黄土成金,怕什么?” 
“我是怕……唉!”阿宽心烦意乱,叹了口气,“兄弟,我比你年长几岁,这种事也经历过几回了。当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香港的老百姓也闹过罢工罢市,可又能怎么样?芥子小民到底抗不过官府!我怕的是,这一回又是……” 

“大不了是一个死!”阿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闷闷地说。 
“死?”阿宽听得骇然,“阿炜,你胡说什么?今天是中秋节,这个‘死’字可出不得口!” 
“是吗?今天是八月十五啊?”阿炜好像忘了这个日子,拾起头,望着昏黄的天空,港岛的东方,鲤鱼门上空已经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唉,辛苦一年,到了八月十五,连一块月饼也买不起,还过什么节!宽哥,我们活着也是当牛做马,离死只差一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了,倒要做个挺起腰来的鬼!” 

阿炜的话音未落,队伍的前方乱了起来。这时,游行的人群已经沿着德辅道从上环走到中环,正打算转弯向南,到港督府去请愿,突然之间,像是洪水撞上了堤岸,哗地往回涌过来!阿宽抬头一看,啊,是警察来了,有英国警察,也有印度警察“红头阿三”,呼啦啦开过来一大群,挥舞着警棍和手铐在抓人,走在游行队伍前头的,已经被他们铐上十几个了! 

“阿炜,快跑!”阿宽赶紧拉着他的兄弟,掉头就往回跑。可是,成千上万人都拥在一条马路上,突然之间要往回跑,根本来不及疏散,人群挤成一团,道路堵塞了。警察趁机冲进人群,挥起警棍劈头盖脸地乱打,一些人被打得头破血流…… 

阿宽和阿炜挤在纷乱的人群中,眼看警察就要冲到他们跟前了,阿炜突然说:“宽哥,快,往海边跑,跳海吧!” 
阿宽一听,对呀,跳海!两人不再往前挤,立即掉转方向,从斜刺里冲了出去!那时候,维多利亚港填海还没有填到干诺道,德辅道北面不远就是海岸,码头苦力成年累月在海上做工,都是好水性,只要跳到海里,便如鱼得水,一个猛子扎得无影无踪,警察便奈何不得了! 

两人拚命奔跑,一个英警发现了他们,在后面紧紧地追赶 
他们终于踏上了海堤的石岸,警察从后面追上来了,大叫着:“Halt,or I fire!” 
阿宽回头一看,警察正在举枪瞄准!而他们脚下的石岸离海边只差几步了,只要警察扣动扳机再晚两三秒钟,就可以脱险了…… 
“阿炜,快……”阿宽大喊一声,“跑”字还没有喊出口,忽然,他被阿炜猛推了一把,没想到阿炜有那么大的力气,竟然把他甩出了石岸,他借着那股力量,跃入大海…… 

而几乎就在同时,他听到身后“嘭”地一声枪响! 
…… 

小小的门房里弥漫着一股肃穆森然之气,阿宽沉浸在悲痛之中,他那双枯树老根似的手掩着面孔,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佝偻的肩背痛苦地痉挛。 
易君恕被那遥远的往事深深地打动,望着面前这个弯腰驼背、身材瘦弱的阿宽,没有想到他竟然经历过在码头上如牛负重的苦力生涯,并且还参加了抵制法国侵华的罢工壮举,使易君恕不禁刮目相看。他那位以死殉国的阿炜兄弟更加令人敬佩,眼前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位铁塔似的汉子巍然挺立,坚实的双脚踏着粗硬的麻石堤岸,赤裸着的上身如铜铸铁浇,幽幽地闪光,头顶盘着一条蟒蛇似的大辫子,悲愤的目光注视着苦难的人间。 

“易先生,我和阿炜是换命的交情啊,当时他要是抢先一步,就换不了那一枪,死到临头,他把生路给了我!”阿宽松开两手,抬起泪汪汪的双眼,“要不是阿炜兄弟,也就没有我阿宽的今天了!” 

“是啊,难怪你这么多年都不能忘记他!”易君恕感叹道,迟疑了片刻,又说,“可是……你刚才怎么还求助于他?一个在码头上卖苦力的人,死后都衣不蔽体,他还有什么能力来保佑你啊?你就多烧点纸钱,让他安息吧,不要再惊扰那惨死的亡灵了!” 

“我……”阿宽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宽,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难处?”易君恕问道,“我们相处了一个多月,也算是朋友了,心里有话,就跟我说,要是有什么难处不便开口,由我去跟翰翁说,请他帮帮你嘛!” 

“唉!”阿宽叹息道,“易先生,这些话怎么能对牧师讲?我就是为牧师发愁啊!依我看,他这次的病准是让迟孟桓那个冤孽气出来的,医生背后跟我说,牧师的心脏虚弱得很,经不起精神刺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唉,牧师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又得了这种病,我实在是担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姐年岁还小,挑不起这个家,迟孟桓早晚是个祸害,怕的是翰园要完啊!这些天,我眼也跳,心也慌,上夜一夜地睡不着,总觉得翰园要出事!当年我走投无路,牧师收留了我,他对我有恩哪,我一心要报答他,可是,这么大的事,哪是我阿宽管得了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向我那知己的阿炜兄弟说说心里的话……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让牧师和小姐知道啊!” 

易君恕沉默了。连日来,种种迹象表明,由于迟孟桓的搅扰,林氏父女已不像昔日那样和谐,翰园的确面临着危机,易君恕也在为此暗暗地忧虑,这与阿宽的担心是一致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和远道而来的客人同出于知恩图报之心,要帮助翰园主人度过难关,可是,以他们的身份和能力,又怎能扶大厦之将倾啊? 

圣约翰大教堂庄严的殿堂里,主日崇拜仪式进入了最为神圣的议程:领受圣餐。两名身穿白色圣袍的襄礼人郑重地从圣桌上捧过圣餐盘,那里面盛着饼干和殷红的葡萄酒,象征着耶稣基督的身体和宝血。参加崇拜的会众分批依次来到圣坛前,庄严地跪下,由保罗·布勒牧师和林若翰牧师将蘸了葡萄酒的饼干分赐他们: 

我主耶稣基督,为你舍的身体,保全你的身体灵魂,直到永生。你拿这个吃,纪念基督为你受死,应当用信心领受,心里感谢。 
我主耶稣基督,为你流的宝血,保全你的身体灵魂,直到永生。你拿这个喝,纪念基督为你流血,也当心里感谢。 

也许正是主的安排,当坐在第一排的会众首先来到圣坛前跪下领受圣餐时,跪在保罗·布勒牧师面前的是辅政司骆克,而卜力总督恰恰跪在了林若翰牧师的面前。总督当然不是向他林若翰下跪,而是因为他此刻手持的圣餐,代表着耶稣基督的身体和宝血。尽管如此,林若翰仍然激动不已,“感谢主,给了我这样一个光荣的机会!”他在心里说。 

卜力总督庄重地跪在圣坛前的拜垫上,抬起他那高贵的头颅,张开了那翘翘的小胡子下面两片薄薄的嘴唇。当林若翰手持圣餐,送向这“香港第一嘴”之时,他的手微微地发抖,上帝啊,保佑我,此时此刻,千万让我不要再出现任何差错,如果这圣餐在喂进总督嘴里之前失手落在地上,或是不小心弄脏了总督那洁白的领子,我将永远也无法洗刷自己的罪过了。 

然而,他所设想的意外都没有发生,手中的圣餐准确地投进了总督的嘴里,总督便闭上嘴,轻轻咀嚼了两下,咽了下去。林若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一关平安通过,后面依次前来领受圣餐的会众便都顺利进行,毫无滞碍了。 

又一个人跪在他的面前,虔诚地张开了嘴,准备接受他手中的圣餐。林若翰照例把手伸过去,当圣餐即将投入那张嘴的一刹那间,他才突然发现,跪在面前的这个人原来是迟孟桓! 

“啊!是你?”林若翰惊讶地叫了一声。 
“是我,尊敬的林牧师,”迟孟桓说,他那双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能够领受由你亲手赐予的圣餐,我感到十分荣幸,谢谢!” 
他们两人的这番对话,是宗教仪式里所根本没有的,尽管两人的声音都很轻微,仍然引起了旁边和后面会众的注意。这种例外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林牧师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在这种时候还窃窃私语,不可理喻! 

“不,”林若翰的那只手像被烙铁灼伤了似的,迅速地缩了回去,“迟先生,你应该知道,教会历来规定:只有接受过洗礼的弟兄姐妹,才可以领受圣餐。而你,还没有入教,是个异教徒,当然没有领受圣餐的资格,请你出去!” 

“啊?”迟孟桓一愣,脸腾地红了,“我……不知道,真地不知道!林牧师,我虔诚地信仰耶稣基督,愿意归顺主,作主的信徒和奴仆,我请求你现在就为我施洗入教,让我分享这领受圣餐的光荣!” 

“什么?”林若翰愠怒了,这个家伙连基督教的基本常识都不懂,外行得简直离了谱!“我们现在举行领受圣餐仪式,怎么可能为你施洗?我已经说过了,请你出去!不要玷污了这神圣的殿堂!” 

“噢……”迟孟桓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只好怏怏地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异教徒闯进教堂,冒领圣餐而被驱逐,这种事大概可以说百年不遇,偏偏让林若翰赶上了,而那个企图混水摸鱼的家伙正是他所厌恶的迟孟桓,真可谓不是冤家不对头,老牧师的心情刚刚由于成功地向总督赐了圣餐而有所好转,这一来又被搅得一团糟! 

礼拜堂里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已经领受和等待领受圣餐的人们,多数都怒视着迟孟桓,愤愤地喊道:“出去,出去!简直不像话!”也有少数人私下里议论说,此人虽然还没有入教,但既然主动前来领受圣餐,必是出于敬仰基督之心,虽然出了差错,也总是善意的,可以原谅。 

在最后一排等待领受圣餐的倚阑懊丧地低下了头,上帝啊,今天怎么这样不顺啊! 
等到倚阑也跪在父亲面前领受了圣餐,林若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灾难总算过去了,下面不至于再出什么事了吧? 
最后的唱诗、祝福和会众同诵《阿门颂》都依次进行完毕,林若翰和主礼人、襄礼人退堂了。他们在散众之前退堂,本是教会的仪轨所规定,在崇拜仪式结束之时,牧师要在教堂门口为会众送别。而在今天,这一项尤其重要,林若翰想,自己在布道时的情绪反常,迟孟桓扰乱圣餐仪式,这些不良影响都应该在送别会众时予以消除。特别是——他又想到,自己应该利用送别的机会极其自然地和卜力总督握一握手,说几句话,当面表达对他的尊重与爱戴,这样,即使总督原来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也可以淡化了。 

在他把一切都思索停当之后,会众已经开始散场了。首先出来的是总督和港府的其他高官,他们地位显要,公务繁忙,自然应该处处优先。林若翰做好了准备,脸上漾起微微的笑容,向前伸出手去,准备迎送总督。可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此时,身旁突然挤过来一个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迟孟桓! 

“怎么,你……”林若翰简直不知对这个人该怎么办才好。谁能料到他到现在还没走,在关键时刻又出来捣乱! 
“林牧师,”迟孟桓那双黑亮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他,“我今天有幸当面聆听了你的讲道,深深地被上帝的福音所感动,只可惜我……我没有福份领受圣餐!林牧师,我诚心诚意要皈依基督,并且请求你亲自为我施洗!” 

林若翰的一腔怒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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