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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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邓伯雄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留下?”
“少爷,”龙仔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我怎么不能?去年我就成丁了!”
“唉,”邓伯雄望着龙仔,不禁叹了口气。这孩子虽也是邓氏子孙,却并不是吉庆围的人,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被邓伯雄收作仆僮,转眼七八年过去,也已经成“丁”了。虽然个子不矮,可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嘴唇上刚长出细细的茸毛,一脸的稚气。邓伯雄猛然又想起阿惠的兄弟,心里一阵刺痛,他怎么忍心让龙仔也跟着出生入死!“龙仔,听话,你还是回去吧,在吉庆围站岗、巡更也很重要,家里又离不开你,拜托你好好照顾心瑜和阿猛,让我放心!”
“嗯……”龙仔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少爷,你可一定要保重啊,也让少奶奶放心……”
距抗英乡民临时营地仅数华里之遥的上村,驻扎着伯杰上尉的香港团队和巴瑞特中尉的预备部队,他们昨天晚上从林村谷赶过来,在此宿营。
中午时分,辅政司骆克和指挥官奥格尔曼中校率领后续部队来到上村。
昨晚激战的枪声使骆克一夜没有安眠,睡眼惺松。他和奥格尔曼一起,在伯杰和巴瑞特的陪同下走进部队驻地石头围的临时指挥部。这是一座乡绅的庭院,昨天晚上被英军占领,房主全家被赶走,所有的房间和走廊都住满了士兵,没有足够的床铺,他们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士兵们躺在干草上,一些人睡着了,还有的在打纸牌,一名士兵正伏在膝盖上写什么东西。
士兵们发现长官进来了,马上像弹簧似地跳起来,向他们立正、敬礼。
“稍息!”奥格尔曼挥了挥手。
“年轻人,你们在这儿生活得怎么样?”骆克停下来,问他们。
“报告阁下,”一名士兵回答说,“睡在干草上很舒服!”
“很舒服?”骆克笑了,“你不怕艰苦,很好。刚才,你在写什么?”
“报告阁下,我在给妈妈写信。”士兵说着,把手里的那张纸向他递过来。
“噢?”骆克接过来,“这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怎么可以看?”
“当然可以看,”士兵坦然地说,“这里面没有秘密。”
骆克垂下眼睑,注视着那张纸。这不是一封通常意义的信,而是一幅铅笔画。绘画技巧当然很拙劣,但看得出,士兵画得很认真。上面画着一名英国士兵,显然代表他自己,手持毛瑟枪,在向拖着长辫子的中国人射击。画的下方写着一行英文:“1899年4月17日晚,林村谷之战纪念。”
“你把这幅画寄给妈妈……”骆克皱了皱眉头,心里泛起了一阵不安:这种屠杀的场面,似乎不宜宣扬,特别是寄给一位身为母亲的女性,也许将造成不利于皇家军队的影响……骆克沉思着,侧过脸看着这名年轻的士兵,“你妈妈看到之后,会怎么想呢?”
“她当然会为我感到骄傲!”士兵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在熠熠闪光,“爸爸年轻的时候在印度殖民地干得很漂亮,赢得了女王授予的‘C.S.l.’勋章,妈妈希望我也能早日给家族带来荣誉!”
“嗯……”骆克心中的那一丝疑虑打消了。当大英帝国全民族都在为称霸世界的荣誉而欢欣鼓舞之际,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没再说什么,把那幅画还给了士兵,和军官们一起走出营房。
“伯杰中尉,你们昨晚打得很好!”奥格尔曼中校赞赏地对他的部下说,“特别是在西蒙斯不幸迷了路,他的大炮不能为你掩护的情况下,你们能够粉碎两千多名中国人的围攻,可以说是一件军事杰作!”
“谢谢,能够得到阁下的首肯,我深感荣幸!”伯杰激动地说,“其实我们打得也非常艰苦!中国人的阵地选得很好,要是他们枪打得准,我们本来是会倒媚的!”
“是啊,”骆克深以为然,“我们的对手虽然只是一些农夫,但他们却具有军队的纪律性和攻击力,如果他们拥有近代化的武器,我军恐怕就更加为难了!即使如此,他们使用原始武器顽强开火的那股劲头,也显示出他们浑身是胆!”
“所以我认为,”伯杰说,“和中国人打交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进攻他们,袭击他们,使他们没有还手之力,不可能再组织一次成功的反击!”
“事实证明,你的策略是行之有效的!”奥格尔曼说,又问,“部队在这里休整,有什么困难吗?”
“当然有了,”伯杰耸耸肩,说,“这里的居民对我们非常仇视,以至于雇佣苦力、购买东西都成为不可能的事,只有采取以武力强迫的办法。食品短缺,我们宰杀了农民的耕牛,用水牛肉做的牛排也还是很好吃的,等一会儿将请阁下品尝品尝!”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正坐在强占的民房客厅里享用午餐,一名侦察兵急步走了进来。
“报告阁下,三英里之外发现敌情,中国人正在向我们靠近!”
“嗯?”骆克一愣,停止了咀嚼,“他们又打过来了!”
“他们有多少人?”奥格尔曼问。
“估计有两千人以上。”侦察兵回答。
“嗯,有那么多人?看来,不仅是昨晚战败的残部,他们又补充了新的兵力。”奥格尔曼思索着说,“伯杰中尉!”
“有!”伯杰在餐桌旁站起来,“咔”地一个立正。
“你现在就去作准备。”奥格尔曼命令道,“让昨晚参加战斗的士兵休息待命,今天由增援部队出战,他们已经养精蓄锐,战则必胜!不过,在战术上,还是要动一动脑筋,一名优秀的指挥官,不仅要打得顽强,还要打得巧妙!”
“是,阁下!”伯杰答道。午餐还没有吃完,他便和巴瑞特一起匆匆走了。
下午三点钟,战斗打响了。
从石头围驻地的窗口,骆克和奥格尔曼手持望远镜,注视着战场。
村外空旷的原野上,浩浩荡荡的中国农民武装正汹涌而来。他们排成三列,队形非常整齐,显然不是出于盲目的冲动而是经过严密策划之后采取的行动。他们挥动旗帜,大声叫喊着,越过被犁过的大片土地,朝着石头围冲过来。子弹在空中呼啸,打烂了村外树木的枝于,绿叶纷飞,而英军驻地石头围却没有任何回应。也许,中国人自以为这次的反攻已经胜券在握了!
就在那片空旷的原野前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现在雨季刚刚开头,河床里几乎干涸见底。伯杰上尉、巴瑞特中尉率领着部队,正埋伏在那里。
抗英乡民的队伍呼啸着,奔跑着,射击着,越来越近。显然,他们是要跨过那条干涸的河床,包抄石头围,实施“瓮中捉鳖”之术。但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条干涸的河床竟然会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们已经逼近了河床,只剩下差不多五百码了,子弹打在河堤上,激起滚滚尘烟。可是,河床里仍然不见动静。
“上校,为什么还不打?”骆克的心脏怦怦地狂跳,“我担心伯杰上尉会错过狙击的最佳时机……”
“不要着急,阁下,”奥格尔曼微笑着说,“等到距离三百码左右,才能保证在射程之内,而且,可以让阁下清楚地欣赏到射击的效果!”
乡民们杀声震天,直扑河床而来,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张张激愤的面孔,沾着泥污,染着血迹,焦渴的嘴唇爆裂,眼睛里闪射着火焰。看来,他们把全部“赌注”都押在这次反攻上了!
只剩下三百码了!
“啪!”河床里一声清脆的枪响,伯杰一跃而起:“打!”
顿时,干涸的河床像是突然洪水泛滥,英军涌上河岸,一起猛烈扫射,密集的子弹交织成一张火网,连飞鸟也难以穿过!
奔跑着的农民队伍显然大吃一惊,跑在前面的一排像砍刀之下的甘蔗林突然倒下了一片,后面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往前冲,骤然如潮水倒流……
“追!”奥格尔曼兴奋地叫了一声,放下望远镜,转身往指挥部外面走去,指挥官现在要上前线了。
空旷的八乡平原上,潮水般溃退着世世代代与土地为伴的农民。当他们拿起武器保卫脚下的土地时,面对的却是以攻城略地为职业的大英帝国皇家军队,战争这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使他们一旦陷入便不可自拔。命运好像处处与他们作对,大埔两战、林村谷伏击都归于失败,厦村、屏山失守,此次邓菁士调集了几乎全部的精锐兵力,再加上从深圳、沙头角、东莞、惠州前来支援的友军,共二千六百余人,志在聚歼驻扎在石头围的“疲劳之敌”,却不料又中了埋伏,而且迎战的是从大埔乘胜东进的勇猛之师,再一次失算!
英军穷追不舍。香港团队、预备部队、亚洲辎重连、警察部队……各军种、兵种分进合击,以强大的火力,共同对付那些连“老爷枪”尚不能做到人手一支,许多人还以火铳、大刀、长矛、三叉戟为武器的农民。他们那长满硬茧的手使惯了犁、耙、镰、锄,按照大英和大清两国政府共同替他们安排好了的命运,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去种田,养活黄毛碧眼的洋主子。香港总督早已命令他们“照旧各安其业,守分营生,慎勿造言生事、煽动人心”。并且警告说,“作奸犯科者,定必按律惩治,决不姑宽。”可是他们偏偏不听,胼手胝足的农夫却有着极度的自尊,大来皇姑的后裔、大宋丞相的子孙决不肯低下高贵的头,纵使朝廷已经签约、两国已经划界,他们却仍然固执地要守住先人留下的祖业,祖国东南边睡的最后一寸土,那么,遭到大英皇家军队的严厉“惩罚”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疯狂的追杀,仓皇的奔逃……
逃向哪里?八乡平原南靠大帽山,东临大刀岃,西接锦田平原,北至鸡公岭,如今东面的大埔、西面的厦村和屏山、南面的上村都已被英军占领,所剩只有北边一条路了。“上鸡公岭!”邓菁士在急速的撤退中作出了惟一可行的决策。鸡公岭在“新租借地”的西北部,方圆十余里,主峰桂角山、侧峰鸡公山均高达干余尺。八百年前,锦田邓氏四世祖符协公在桂角山创办“力瀛书院”,讲学其下,嘉庆《东莞县志》有载,至今基址尚存,是名副其实的邓氏祖家山。此山地形复杂,森林茂密,未尝不可作为立足之地,安营扎寨,进可东攻大埔,西征屏山,南伐上村,收复失地;退而过河便是深圳,再与香鬼周旋,今天的撤退不可言败,华夷逐鹿,尚不知鹿死谁手!
抗英乡民且战且退,将至七星岗,突然又从粉岭方向杀来一支英军!那是昨夜迷路误入粉岭的西蒙斯部,如今赶来支援主力,正赶在紧要关头,骤然冲进乡民的队伍,败退的潮水“哗”地向两边散开,一路往西涌流,一路向北倾泻……
从石头围到鸡公岭,不过六七华里的路程,而处在生死存亡之际的乡民们好似跑了一年!血肉相连的邓氏祖家山收留了这些死里逃生的子孙和乡邻,往日砍柴时穿过的树林,赶路时爬过的坡岭,危难中成了他们惟一可以藏身的家园。
邓菁士清点队伍人数,已经损失过半!啊,那些没有赶上山来的弟兄们呢?他们都战死了,从石头围到鸡公岭这条路,被他们的鲜血染红了!他看看身边的几位首领,邓植亭、邓仪石、邓芳卿、文湛全、廖云谷、彭少垣、侯翰阶……都还在,可是,伯雄呢?易先生呢?难道……他们也已经倒在了那条血路上?
“伯雄!……”
“易先生!……”
悲怆撕裂了肺腑,峰峦之上,丛林之间,回荡着邓菁士凄厉的呼唤。
浓重的乌云从四方涌来,已经湮没了鸡公岭峰顶,那如铅似墨的天,好像要塌下来了。
鸡公岭下黑压压一片,英军紧紧追踪而至。
“大哥,”身负重伤的邓植亭喊道,“鬼佬跟上来了!”
“不怕!”邓菁士猛地昂起头,把垂落在胸前的辫子甩开,“鸡公岭不是林村谷,鬼子休想再上山!告诉弟兄们,节省子弹,不许开枪,等鬼子靠近了再打!”
“好,”邓植亭说,“这是鬼子在上村的战法,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伯雄和易先生报仇!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为弟兄们报仇!……”一张张血污的脸发出山鸣谷应的怒吼。
布满弹洞的旗帜高高举起,发热的枪膛上满子弹,滚木、擂石推上了山崖,大刀、长矛蘸着洞水在山石上磨砺,听那声声都是:杀!杀!杀……
山下的队伍步步逼近,已经不足半里之遥。
邓菁士举起了望远镜。
“大哥,打吧!”邓植亭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等待着报仇的时刻。
他们的身旁、身后,一支支枪都已经端起,对准了英军冲上来的那个山口。不需要多久了,也许再等一两秒钟,只须邓菁土一声令下:“打!”仇恨的子弹和滚木擂石便将一齐倾泻向那里,英军插翅难逃,纵使不能一举歼灭,也将予以重创!
邓菁士抬起右手,在他将要用力挥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