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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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功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末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翻覆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也该盘算盘算。』『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盲,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功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照料!那个照料?万一病势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