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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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迟了出去,做主人的
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
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侠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谬奖,谬奖!』胡雪岩亦颇欣慰,因为邵仲甫言出至诚,看起来自己是在事业上结交了一个很有用的朋友。
三十一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台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恃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宠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
『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
『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船舱位装货。我就从轮船公司方面
去打听,看他定了舱位没有?『古应春又说,』货色不在少数,一两条船还装不下,非先预定不可。所以一定打听得出来的。『
『对!这个办法好。』胡雪岩的脑筋极快,当时便说∶『除非他真的不想做这票生意,要做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们的价钱,额外还要他破费。』
古应春笑了。由于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所以戏谑地挖苦胡雪岩∶『小爷叔,你也真是,得着风就是雨!给不得你三分颜色,就要开大红染坊了。』
『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晓得我不是胡言乱说。』
照他的判断,吉伯特以为自己这方面迟早总会就范,所以轮船的舱位定好了不会退掉,如果能够跟轮船公司接洽,以高价将吉伯特所定的舱位抢过来,则洋人买下了丝运不出去,又会来跟自己这方面情商转让,岂不又可以赚他一笔。
『这是如意算盘。』古应春说,『不过也不妨试试。』说到这里,他触类旁通,仍旧觉得胡雪岩的话极有用,『小爷叔,你说的办法,恐怕行不通,不过我倒想到了,大可借这个说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会了,点点头说∶『你请吧!我等你的回音。』
于是古应春去寻一个名叫陈顺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乡,在太古轮船公司做买办,专门负责招揽客货承运。太古也是英国人的资本,怡和有货色交运,当然委托太古。
一问果然,『不错,有这回事。』陈顺生答道∶『先是定了两班轮船的舱位,到期说货色还不齐,要延到下两班,贴了四百两银子的损失。』
『那么下两班什么时候到?』
『一班十天以后,还有一班要半个月。到埠卸货装货,要十天工夫。』
陈顺生问,『你打听它是为什么?』
托人办事,当然要相见以诚,而且是同乡好友,也不必顾虑他会『泄底』,所以古应春将跟吉伯特斗法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接着便托陈顺生去『逼他一逼』。
『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古另外去招揽客户。』
『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
『这么急?』
『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
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估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说等三夭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
『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位了?』
『怎么不要?当然要的!』
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内就会来谈判。
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
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
要照全价收费。
『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接头,虚张声势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交涉。看吉伯特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
你说是不是?『
『我也想到过。就怕我们想转圜,他以为我们软弱,越发搭架子,岂非僵上加僵?』
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使容易办通了。
『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办。』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
『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
『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
『那么,恒记的货色呢?』
『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
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
『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计,朱福年当然会将庞二的态度告诉吉伯特,吉伯特一定会回头。如果不理,那么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这方面固然损失惨重,怡和洋行从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国买丝。
想到就做,而且象煞有介事,裕记线栈开了仓,一包包的丝,用板车送到内河码头上去装船。
另一方面,庞二听了胡雪岩的话,照计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点公子哥儿的脾气,喜欢发发『骠劲』,把朱福年找了来,叫他雇船装丝运杭州,一言不合,拿朱福年训了一顿。
『二少爷!』朱福年问,『这是为啥?』
『丝不卖给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运杭州。运到杭州卖给哪个?』
『卖给织造衙门。』
『二少爷,这不对吧!』他说,『从一闹长毛,京里就有圣旨。各织造衙门的贡品都减少了。怎么会买我们的丝?这点道理,难道二少爷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庞二的声音粗了,『除非有人吃里扒外,不然洋人怎么会晓得我们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说,他有洋钱是他的,我不希罕。他到中国来做生意,三翻四覆,处处想占便宜,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滚他娘的蛋!』
这种情形,遇到过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过一时之气,做伙计的遇上有脾气的东家,当不得真,否则不如早早卷铺盖走路。而况,庞二虽有脾气,御下相当宽厚,象恒记这种职位是『金饭碗』,丢掉了不易再找。所以想一想,宁可挨骂,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