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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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失,看事情比较清楚。『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他说∶『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象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云公,说到缘字,还有让你想不到的事。』他紧接着又说,『眼前我不说破,说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则节前,晚则节后,到了上海,我们再叙。』
听他如此说法,何桂清便不肯多问,只说∶『好,好!我们再叙。良晤非遥,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当,我也就不再来辞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请等一等。』何桂清说完,匆匆又走入书斋,好久,都不见再露面。
他是亲笔在写名帖,写信来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张,从苏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员,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门面话,其实是为胡雪岩作先容。
『你备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叠名帖交了过去,『交情深浅,都在措词上看得出来,该用不该用,怎么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云公这几张名帖,就等于派了百把兵保护,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多谢,多谢!』
『雪轩那里,我另外复信,这里跟浙江,每天都有驿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烦你转信了。』
何桂清一面说,一面亲自送客,体制所关,送到二门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栈,他跟着又派人送了四样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诗槁,另外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来一看,是一只『汽锅』。
『难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个叫何福的听差说∶『胡大老爷的交情,与众不
同,叫我跟胡大老爷请示,若还有事,我就在这里侍候胡大老爷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请回去吧,替我道谢。』
说完,在阿巧姐的梳头匣里取了个红封套,红封套甚多,备着赏人用的,轻重不等,最重的是五两一张银票,给何福的就是这一种。
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同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但有些踌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阎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不要紧!我到那里,一问便知。』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来?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
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往。』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
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工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象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微明的真草隶篆『四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
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半天的愣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的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 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但他有个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却是个喜欢搅是非的坏蛋,一看奇货可居,当时便表示∶一切都好谈。但要阿巧姐亲自出面料理。来人一再探询口风,小狗子说是只想要个两三百银子。
『是假话!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骗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杠。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亏得消息来得早,所以小狗子来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说∶『哪知道小狗子带了两个地痞,弄了只船跟
了下来。我一看这情形,不敢回客栈,同时关照船老大,不可说破是金阊栈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顶小轿,一直抬到这潘府上,还不晓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这里?『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她说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
他说,『不要紧,我来料理。』
『你怎么样料理?』
『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从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投到这里来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这里。多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