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5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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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畴在四更时候接到兵部衙门第一次送来的紧急探报,便起了床,为北京的失陷心中震惊,再也没有睡意。由贴身姣仆兼娈童的白如玉服侍着梳洗以后,坐在书案旁边发呆,猜测着崇祯皇帝的生死下落。过了半个更次,兵部又一封探报来了。他心中害怕,拿着密封的探报倚着桌子,惊疑间望着信封,不敢拆看,心在跳,手在打颤,向如玉吩咐:“将灯草拨大!”灯草拨大以后,他拆开信封,将密报匆匆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叹息一声。善于体贴主人心情的如玉从暖壶中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主人面前,轻声问道:
“崇祯皇帝死了?”
洪承畴没有做声,挥手使如玉离开身边。范文程进了二门的时候,如玉首先看见,在甬路边向范大人打千问安,然后走在前边,一边向主人禀报“范大人驾到”,一边打开猩红细毡镶边暖帘。范文程一边拱手一边说道:“洪大人,我来了!”话未落音,已经走进了暖阁,到了洪承畴的面前,一眼就看见洪刚刚哭过,没有来得及将泪痕拭干。他回避看洪的眼睛,在客位坐下,说道:
“四更以前,睿亲王接到兵部衙门的第一封紧急探报,便派人将我叫去。我也是刚看了兵部衙门的第一次探报,以为睿王爷要同我商议向中原进兵的事,实际不是,大概他的想法临时变了。随便谈了北京的事,兵部的第二封紧急探报送到,睿王爷便命我来你这里,看看你有何感想。”
洪承畴暗暗吃惊,后悔刚才没有来得及拭干眼泪。随即凄然一笑,说道:
“实不敢欺瞒老兄,刚才突然得悉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殉国,我毕竟同他有君臣旧情,也知他决不是昏庸之主,竟然有此下场,十七年兢兢业业,竟落个身死国亡,禁不住洒了几点眼泪。你我好友,万恳不要向睿亲王说出真情,使愚弟因此受责。”
范文程笑道:“亨九老兄,你对睿王爷知之太浅!倘若他知道你为崇祯殉国酒泪,不但不会见责于你,反而会对你更为尊重。你不像慕义来降的武将,也不同于原来在辽东居住的文臣。你自幼读孔孟之书,科举出身,二十三岁中进士,开始入仕,经历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历任封疆大员,挂兵部尚书衔。崇祯虽失天下,但生前待你不薄。为着你是大明国三世旧臣,与崇祯帝有十七载君臣之谊,今日忽闻北京被流贼攻破,崇祯自缢殉国,倘若不痛心陨涕,倒不是你洪亨九了。你说是么?”
洪承畴忽然站起,向范文程深深一揖,说道: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范兄!”
范文程握住洪承畴的手,哈哈大笑。随即告辞,在院中向洪承畴嘱咐说:
“今日是三月三十日,明日是四月朔。文武百官齐集大政殿前会议,必是决定睿亲王率兵南征的大事。崇祯已死,我兄为剿灭流贼大展宏猷,既是为大清国的创业建立大功,也是为崇祯帝后报殉国大仇,机不可失!”
“正是,正是。弟虽碌碌,愿意粉身碎骨,为大清效犬马之劳,也为先帝报身殉社稷之仇。”
“好,好。兄此心可指天日,弟将告诉睿王爷知道。”
洪承畴在大门外望着客人范文程带着戈什哈和仆人走后,心中问道:明日在大政殿决定出兵的事么?不会。李自成进北京后的情形尚不明白,满汉八旗兵也未完全集合,向北京进兵的方略也未商定,如何能过早地宣布南征?……范文程是深知大清朝内情的人,此事他竟不清楚!
如玉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老爷,回书房用早餐吧!”
关于李自成攻破北京以及崇祯自缢的消息,日渐清楚。大清国朝野振奋,等待着辅政和硕睿亲王率师南征。盛京虽然只有一两万人口,商业也不繁华,但是自从新兴的大清国将它定为京城以来,它在关外的地位日益重要。蒙古各部、新被征服的朝鲜、往北去远至长白山和黑龙江一带,以及使犬使鹿的部落,都有人不断地前来盛京。盛京成为东北各民族的政治中心,一切重大消息汇集此地,然后传送各地。近几天来,李自成攻破北京的消息就是先到盛京,再由盛京传到各地。
从前天起,盛京城内,不管是王、公、大臣府中,或是大街小巷人家,到处沸沸扬扬谈论和硕睿亲王即将率领满、蒙、汉大军进入长城,杀败流贼,占领北京的事情。居住在盛京的人们,不管是文武官员或是黎民百姓,也不管是满人汉人,对于多尔衮将要向中原进兵都同样心情振奋。从整个中国文化发展史看,是众多少数民族逐步地融合,总的趋势是少数民族的汉化,但在特定时期,局部地方,则出现过汉人被少数民族融合的情况。在皇太极时代,居住在沈阳、辽阳等地的汉人就是被满族融合,编为汉军八旗,从表面上说,男人剃发,妇女不缠脚,遵从满俗;从心理上说,由于中原自古经济发达,文化先进,他们也希望满汉大军进入长城以内,占领北京,统一中原。明白这一特殊的历史情况,就会明白在顺治元年三月底到四月初这段时间,盛京城中的人心是如何盼望着多尔衮大举南征。
三月三十日下午,内秘书院奉两位辅政亲王口谕,因大军出师在即,定于明日(四月初一日)上午辰时整,诸王、贝勒、贝子、全体文武臣僚齐集大政殿会议国事,不得有误。这口谕传出以后,满朝振奋:大家盼望的出征大举就在眼前,明日睿亲王会有重要面谕。虽然出兵打仗,兵将们难免有人伤亡,但是据十几年来几次出征经验,清兵进入明朝境内,如入无人之境,总是胜利而归,虏掠很多男女人口、耕牛和财物,许多参加出征人员有机会立功受奖,得到升迁,也可以得到一些财物。尤其这一次随睿亲王出征不同往日,更加令人振奋。大家知道,这一次出征是要杀败流贼,占领北京。大家常常听说,北京城的宫殿和大官府第都是无法想像的壮观和美丽,只有天上才有。还有北京城中真是金银珠宝山积,美女如云。虽然大清兵晚了一步,被流贼抢劫过了,但是流贼是抢劫不完的,而且大部分可以再从流贼的手中夺得。这样的事情,对生长在贫苦地方的满洲人来说,真是太诱惑人了。所以对明日在大政殿的会商军事,许多年轻的满洲贵族子弟们兴奋得不能成寐。然而在盛京城中,大清朝的上层人物,对于明日上午将在大政殿举行百官会议,共商辅政睿亲王南征大计,并不是人人心情振奋。至少有两个人的心情与众不同。首先是肃亲王豪格,心中憋着一口闷气,无处发泄。对于多尔衮做了领头的辅政王,专理朝政,他本来心中不服,十分嫉妒。他当然会想到,这次多尔衮率师南征,必然大胜,又一次建立大功,不但会名留青史,而且日后权力更大,他的日子也会更不好过。还有一个为现代人所忽略的问题,也影响豪格的心情。满洲人对于童年时是否出过痘,十分重视。如果童年时不曾出痘,成年以后以及中年,随时可能染上天花,轻则留下麻子,重则丧生。豪格在童年时不曾出痘,所以他不愿意随大军南征,曾经打算亲自见两位辅政王,说明他因为没有出过痘,不宜出征,请求允许他留在盛京。他的心腹们害怕多尔衮对他疑心,劝他不要去见多尔衮和济尔哈朗,认为两位辅政王不但不会答应,反而会引起多尔衮的疑心。知道明日上午将在大政殿举行文武百官会议,商量大军南征大计,他的心中十分烦闷,晚膳时随便喝了几杯闷酒,骂了在身边服侍的仆人。睡到炕上以后,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福晋同多尔衮的福晋是姊妹,长得也相当美。因为他心中很恨多尔衮,今晚连自己的年轻美貌的福晋也不肯搂到怀中,将她推离开自己身子。因为多尔表身上有病,他在心里咒骂多尔衮早日病死。他的福晋只听见他愤愤自语,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也不敢问。
在盛京城中,另外有一位上层官吏今晚的心情也很不安,他就是从前深受皇太极重用,倚为心腹,而如今又受多尔衮信任的汉人范文程。他虽然年纪不到五十岁,却是大清国的三朝元老,在满汉文臣中的威望很高。他官居秘书院大学士的高位,一向对国事负有重责,当然对明日的会议十分关心。他身经朝廷中许多次风云变幻,种种复杂斗争,养成三种基本态度:一是不介入爱新觉罗的皇室斗争;二是在满汉关系问题上力求保持客观、公正的立场;三是他看准了多尔衮在努尔哈赤子侄中是一位难得的杰出英才,必能为清国的未来做出一番大事,所以他愿意看到多尔衮牢牢地专掌大清朝政,使大清国运兴旺,进占北京,成为中国的主人。可是他预感到将有什么大事发生,明天上午要在大政殿举行的满汉文武百官会议不像是专为大军南征的事,可能牵涉到别的大事。他生长在辽东,从青年时代就投效努尔哈赤,虽然他对爱新觉罗家族的权位纷争从不介入,但内幕情况他是清楚的。目前,关于多尔衮率师南征的许多重大事情(有些事情需要他经手办理)都没有商讨,更无准备,忽然睿亲王决定明日在大政殿举行满汉文武百官会议,宣布南征大计,岂不突然?难道是为着,为着……?
他忽觉心中一亮,脸色一沉,在喉咙中吃惊地说:“又是一件大事,是睿亲王为出师准备的一着棋!”他从太师椅上忽地站起,在屋中踱了一阵,对明天将会发生的事情作了各种猜测,心中无法安静。明天将发生的大事非同一般朝政,它关乎大清国朝政前途,也关乎向中原进兵大计,他身为大清国的内院大学士,不能不十分关心,要在事件发生之前,自己的心中有个谱儿。想来想去,他决定带着戈什哈和亲
9信仆人,步行前往郑亲王府,借故有重要请示,也许会探听出明天将要发生的事。
范文程同郑王府的官员一向很熟,大家对他都很尊敬。他一到郑王府的大门前,一位官员向他迎来,小声说道:
“两位辅政王正在密商大事,范大人是不是奉谕前来?”
范文程含笑回答:“我是有两件事要向郑王爷当面请示。既然两位辅政王在密商大事,我今晚就不请示了。”他向左右望一眼,小声问道:“睿亲王来了很久么?”
“睿王爷刚打一更就来,现在过了二更,已经密商了一个多更次了。”
范文程不再说话,带着戈什哈和仆人们走了。他边走边在心里说:
“明天准定有惊人大事!”
阴历四月初一日,盛京天色黎明,北风习习,颇有寒意。肃亲王豪格尽管自己的心中很不高兴,但是因为睿亲王治国令严,他只好在不断的鸡啼声中起床,在灯光下吃了早膳,穿戴整齐,腰间挂了心爱的腰刀。过了一阵,他带着几个护卫和仆人,骑马往大清门(注释:大清门是大政殿宫院的正南门,好比北京紫禁城的午门,为百官入朝的必由之路。)走去。路上遇到一些满汉官员也向大清门方向走去,因为他是和硕亲王,爵位很高,所以官员们都向他让路,还向他施礼请安。他还看见,重要街口都增派了上三旗的官兵戒严。看见这不寻常的戒严情况,起初他的心中一动,但随后想着今天是两位辅政王与文武大臣会商南征大事,理应防备敌人的细作刺探消息,临时戒严是应该的。他赞成睿亲王要趁李自成在北京立脚未稳,率领数万精兵南征,这是先皇帝多年的心愿,也是大清国上下臣民的心愿。但是他心中所恼恨的是,多尔衮明明知道他没有出过痘,为什么非叫他随大军南征不可?倘若是先皇帝在世,能够是这样么?他一边向大清门走,一边在马上胡思乱想,越想越感到恼恨。他又想到,去年八月间,先皇帝突然病故,他作为先皇帝长子,又是一旗之主,立过多次战功,本该他继承皇位,可是多尔衮为了专制朝政,故意拥立幼主,凡是不同意的人都被他杀掉。他肃亲王也几乎遭了大祸。此刻在马上想到此事,他不由得在心中恨恨地说:
“哼,反正你的身上有病,久治不愈,不是个长寿之人!”
豪格来到大清门前边,满汉文武官员来到的已经不少了。多数人已经进去,分别在十王亭等候,还有少数人因为不常见面,站在大清门外互相寒暄,交换从北京来的消息。豪格在大清门外下马以后,也同几个官员招呼,但是使他吃惊的不是今日来的人多,而是今日大清门外戒备森严,连附近的几处街口都有正黄旗和正白旗的兵将把守,大清门内外则是专职守卫宫廷的巴牙喇兵警戒。他的心中奇怪:南边的细作决不敢来到此地,何必这样戒备?随从的护卫和奴仆都留在大清门外,他大踏步走上台阶。守卫大清门的正三品巴牙喇章京(入关后改汉文名称为护军参领)迎着他打个千儿问好。他问道:
“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