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3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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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轻重处罚。他一贯赏罚分明,使人心服。他很欣赏多尔衮的统兵作战才能,几个月前将多尔衮降为郡王,只是对其围困锦州不力暂施薄罚,打算不久后军事胜利,仍恢复多尔衮的亲王爵位。他很重视这一仗,希望这一仗能够按照他的想法打胜,为下一步进兵长城以南扫清障碍。如果能够活捉洪承畴,那就更使他称心如愿。
近来,由于明军的大举援救锦州,在沈阳城中引起来很大震动。民间有不少谣言说南朝的兵力如何强大,准备的粮饷如何充足,还说洪承畴是一个如何有阅历、有韬略的统兵大臣,如何得南朝皇帝的信任和众位大将的爱戴,不可等闲视之。在朝臣中,也有许多满汉官员担心洪承畴倘若将锦州解围,从此以后,辽河以西就会处处不得安宁。皇太极对于盛京臣民的担心和各种谣言都很清楚。有一次上朝时,他对群臣说:
“我所担心的不是洪承畴率领十三万人马全力来救锦州,倒是担心他不肯将全部人马开来。他将人马全部开来,我们就可以一战成功,叫南朝再也没力量派兵来山海关外,连关内也从此空虚!”
这种充满自信的语言决不是故意对群臣鼓气,而确是说出了他的真正想法。皇太极的这种气概是在长期的战争和胜利中形成的。从三十六岁起他继承皇位,一直不停顿地开疆拓土,创建大业,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他的父亲努尔哈赤以十三副甲起事,凭着血战一生,将满洲的一个小小的部落变成辽河流域的统治民族,草创了一个兵力强盛的小小王国,不愧为当时我国北部众多文化落后的游牧部落中“应运而生”的杰出人物,这个“运”就是历史所提供的各种条件。皇太极发扬了努尔哈赤的杰出特点,而在政治才能和军事才能两方面更为成熟。他不断招降和重用汉人协助他创建国家的工作,积极吸收高度发达的汉族封建文化为他所用。他继承努尔哈赤已经开始的各种具有远见的措施,努力发展生产。在他的统治时期,已经使他所属的游牧部落在辽河流域定居下来,变成以农业经济为主体,同时还发展了各种战争和生活所需的手工业,包括制造大炮的手工业在内。当然,在发展农业和手工业方面,要大量依靠俘虏的、掳掠的、投顺的和原来居住在辽河流域的汉人来贡献生产知识、经验和劳力,并且要将一部分家庭奴隶解放为农业生产力。从努尔哈赤晚年开始,经过皇太极统治的十六年,不过三十年的时间,满族社会以极快的速度从奴隶制演变为封建制,这是历史上罕见的进步。在军事上,他征服和统一了蒙古族的各个分散部落。居住在我国东北直到黑龙江以北的众多少数民族部落,都在开始叫后金国、后来改称大清国的统一之下,成为一个新的女真民族又称做满洲民族。他又派兵侵入朝鲜,迫使朝鲜脱离了同明朝的密切关系,成为清国的臣属,为清国提供粮食和其他物资,有时还被迫支付人力。这对朝鲜来说是侵略和压迫,但对清国来说,却巩固了他进行扩张战争所处的地位。当时清国所取得的成功,正如皇太极自己所夸耀的:“自东北海滨,迄西北海滨,其间使犬使鹿之邦,及产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种、渔猎为生之俗,厄鲁特部落,以至斡难河源①,远迩诸国,在在臣服。”②这样,他对明朝来说是一个崛起的强敌和大患;对以满族为主体的东北少数民族来说,是一个推动社会发展的杰出人物;对朝鲜来说是一个侵略者;对伟大中国的整体发展来说,则有不可磨灭的贡献。现在他刚刚五十岁,虽然已经发胖,也开始有了暗病,有时胸闷,头晕,但从外表看,精力十分健旺,满面红光,双目有神。因为他正处在一生事业接近高峰的时候,因此无论在行动上,谈话中,他都表现出信心十足、踌躇满志。
①斡难河——黑龙江上源。
②这段话系崇祯七年六月,皇太极致明国皇帝书中语。
当他得到多尔衮和豪格的驰奏,知道洪承畴亲率八个总兵官已经全部到达松山一带,越过了大架山,占据松山,正在向锦州进逼时,他认为时机已到,再不亲自前去,多尔衮等可能吃亏。于是他决定八月十一日,率领新召集到盛京的三万人马启程,今夜驰赴松山一带。
一个小小的意外发生了,就是他突然患了流鼻血的病症,流得特别多。尽管后妃们和王公大臣们为他求过神,许过愿,萨满们①也天天跳神念咒,他自己又服了几种草药,但流血仍然不止。本来选定八月十一日是个出征吉利的日子,却不能动身,只好推迟三天。十四日仍不行,又推迟到十五日。由于前方军情紧急,他不能再推迟了,不得已带兵启程。这天辰牌时候,皇太极带着随征的诸王、贝勒、大臣等出了盛京的抚近门,走进堂子,在海螺和角声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礼,然后率领三万大军启程,向锦州进发。
①萨满——又译作“萨玛”,即巫。有男女两种,宫中多用女巫。这是很多民族共有的巫风。中国从殷代就很盛行。屈原的《九歌》就是为男觋女巫们写的祭神舞蹈歌词。
随行的人除满、蒙诸王、贝勒和满汉大臣、医生和萨满之外,还有朝鲜国王的世子、大公、质子①以及他们的一群陪臣和奴仆。每次举行较大规模的打猎,皇太极总是命朝鲜世子等奉陪。这一次去同明军决战,他也要带着他们,目的是让将来要继承朝鲜国王位的李〔氵(山王)〕及其左右臣仆,亲眼看看他的烜赫武功。
①质子——清太宗于天聪十年十二月率师侵略朝鲜,次年正月迫使朝鲜国王李倧投降,使李倧的三个儿子即世子李〔氵(山王)〕、凤林大君李淏、麟坪大君李濬以及几个大臣的儿子作为人质,长期住在沈阳。(凤林大君和麟坪大君可以轮换回国。)朝鲜大臣们送到沈阳的儿子被称为质子。
他最宠爱的关雎宫宸妃博尔济吉特氏①独蒙特许,骑马送他出京,陪他走了一天的路程,晚上住宿在辽河西岸的一个地方,照料他服下汤药。第二天,宸妃又送他上马走了很远,才眼泪汪汪地勒转马头,在婢女和护卫的簇拥中返回沈阳。
①博尔济吉特氏——皇太极的妻子中有三个姓博尔济吉特的,都出自蒙古科尔沁贝勒一家。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是姑母,两个侄女都是皇太极的妃子。这个早死的博尔济吉特氏是顺治生母的姐姐,死后追封为元妃。
皇太极的鼻血还没有完全止住,但不像前几天流得那么凶了。流的时候就用一个盘子在马上接住,继续行军。这样又断断续续流了三天,才完全病愈。他的精神开始好起来,心情愉快。为着赶路,晚上宿营很迟。那天晚上,诸王、贝勒、大臣照例到御帐中向他请安,祭神,看萨满跳神念咒,然后坐下来共议军国大事,主要是对明军的围攻之策。皇太极笑道:
“我但恐敌人听说我亲自来到,会从锦州和松山一带悄悄逃走。倘蒙上天眷佑,敌兵不逃,我必令你们大破此敌,好像放开猎犬追逐逃跑的野兽一样。获胜很容易,不会叫你们多受劳苦。我那些已经决定的攻战办法,你们都知道,可千万不要违背,不要误事,好生记着!”
随他出征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多罗贝勒多铎等一齐向他奏道:
“请憨王慢慢儿走,让臣等先赶往松山。”
皇太极摇摇头说:“行军打仗嘛,为的是克敌制胜,越是神速越好。我若是有翅膀能飞啊,就要飞去,怎么要我慢走!”
一连走了几天。八月十九日黄昏,皇太极到了松山附近的卧龙山①。他打算在卧龙山休息半夜,再继续前进,插到明军背后,将他的御营摆在塔山北边不远的高桥。这样,就将十万明军的退路截断了。这是很大胆的一着。决定之后,他就派遣内院大学士刚林②、学士罗硕③去见多尔衮和豪格,传达他的口谕:“我马上就要到了。可令我以前派去的固山额真拜尹图、多罗额驸④英俄尔岱带的兵,还有科尔沁土谢图亲王的兵、察哈尔琐诺木卫察桑等带的兵,先到高桥驻营。等我到的时候,就可以把松山、杏山一起合围。”于是刚林等人骑马出发了。
①卧龙山——在锦州城东南,松山东侧,仅一河(小凌河)之隔。
②刚林——姓瓜尔佳氏,隶满洲正黄旗,崇德间授国史院大学士。
③罗硕——姓栋鄂氏,隶满洲正白旗。
④多罗额驸——多罗是一美称,额驸是驸马。
围困锦州的诸王、贝勒、大臣和将士们听说老憨王御驾亲来,勇气陡然大增,到处一片欢呼。但多尔衮和豪格对于憨王驻兵高桥一事却很不放心,因此又让刚林等第二天返回戚家堡向憨王奏陈他们的意见,说:
“现在圣驾已经来到,臣等勇气倍增,惟有勇跃进击,为国家建立大功。靠着皇上天威,臣等决不害怕敌人。可是军中形势,不得不对皇上说清楚。目前明朝新来的人马众多,臣等几个月来围困锦州,屡经攻战,将士也有不少损伤。现在皇上说要先在高桥驻营,使臣等不敢放心。倘若敌兵为我们逼迫得紧,约会锦州、松山的兵内外夹攻,协力死战,万一我军有失,就不好办了。不如皇上暂且驻在松山、杏山之间,不要驻到高桥,这样就安全了。只要憨王万安,臣等作战也会有更大的勇气。”
皇太极听了,觉得他们的话有道理,就决定把他的御营驻在松山、杏山之间。随即又派刚林等去告诉多尔衮和豪格:
“我若在松山、杏山之间驻营,敌人一定很快就要逃走,恐怕不会俘虏、斩获得那么多。既然你们劝我不驻在高桥,也只好如此吧。”
之后,他就继续率领大军进发,往松山、杏山之间前去。沿路的诸王、贝勒、将士们看见他前边的简单仪仗队和前队骑兵,知道是憨王经过,人人欢跃,远近发出来用满洲语呼喊“万岁”的声音。
八月二十日凌晨,洪承畴还不知道皇太极已经来到。他继续指挥明军向北猛攻,企图与锦州守军会师。松山东南隔着妈妈头山、小凌河口的滨海一带是接济军粮的地方,前天他已经在妈妈头山和滨海处增添了三千守兵。昨天张若麒自请偕马绍愉等驻守海边,保护粮运。洪承畴欣然同意,额外拨给二百精兵作为他的护卫。送他走的时候,洪承畴拉着他的手,嘱咐说:
“张监军,风闻虏酋将至,援兵也已陆续开到。我军既到此地,只能鼓勇向前,不能后退一步。稍微后退,则军心动摇,敌兵乘机猛攻,我们就万难保全。我辈受皇上知遇,为国家封疆安危所系,宁可死于沙场,不可死于西市。大军决战在即,粮道极为重要,务望先生努力!”
今天黎明时候,洪承畴用两万步骑兵分为三道,向清兵营垒进攻。祖大寿在锦州城内听见炮声和喊杀声,立即率两千多步兵从锦州南门杀出,夹击清军。但清营壕沟既深,炮火又猛,明军死伤枕藉,苦战不得前进。洪承畴害怕人马损失过多,只好鸣锣收兵。祖大寿也赶快携带着受伤的将士退回城内。清军并不乘机反攻,只派出零股游骑在明军扎营的地方窥探。下午酉时刚过,洪承畴正在筹划夜间如何骚扰清营,忽然接到紧急禀报,说是数万清兵已经截断了松山、杏山之间的大道,一直杀到海边,老憨王的御营也驻在松、杏之间的一座小山坡上。没有一顿饭的时候,又来一道急报,说是有数千敌骑袭占高桥,使杏山守军陷于包围,塔山也情势危急。大约一更时候,洪承畴得到第三次急报:清兵包围塔山,袭占了塔山海边的笔架山,将堆积在笔架山上的全部军粮夺去,而且派兵驻守。这一连串的坏消息使洪承畴几乎陷于绝望。但是他努力保持镇静,立即部署兵力,防备清兵从东边、西边、南边三面围攻松山。同时他召集监军张若麒和八位总兵官来到他的帐中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张若麒借口海边吃紧不来。诸将因笔架山军粮被敌人夺去,松、杏之间大道被敌人截断,高桥镇也被敌人占领,多主张杀开一条血路,回宁远就粮。洪承畴派人飞马去征询监军意见,旋即得到张若麒的回书,大意说:
“我兵连胜,今日鼓勇再胜,亦不为难。但松山之粮不足三日,且敌不但困锦,又复困松山。各帅既有回宁远支粮再战之议,似属可允,望大人斟酌可也。”
接到这封书信以后,洪承畴同总兵、副将等继续商议。诸将的意见有两种:或主张今夜就同清兵决战,杀回宁远;或主张今夜休兵息马,明日大战。最后,洪承畴站起来,望一眼背在中军身上的用黄缎裹着的尚方剑,然后看着大家,声色严重地说道:
“往时,诸君俱曾矢忠报效朝廷,今日正是时机。目前我军粮尽被围,应该明告吏卒,不必隐讳,使大家知道守亦死,不战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