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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李自成-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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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出狱。城中蜚语流言,也是如此。学生为兄台着想,窃以为此事对兄台极为不利。杞县城高池深,官绅军民齐心,火药器械充足,岂红娘子区区千余人所能攻破?攻不破城,红娘子要救足下者适足以害足下。即令退一万步说,”知县冷笑一下,“县城可以攻破,你李公于可以救出,朝廷岂能宽容?恐老先生灭门之祸,即旋踵而至。红娘子不过一绳妓贱妇耳,纵然凌迟处死,何足挂齿!老先生世受国恩,门第炳耀,原非草木小民。况且老先生弱冠中举,如今才三十出头年纪,风华正茂,鹏程万里,受此污名,连累伏诛,上贻祖宗之羞,下负成友之望,更永为儒林之耻,清流之玷。无论识与不识,均将为老先生扼腕痛惜,抚几长叹。老先生今日对此事可曾三思?”

知县的这几句含着露骨威胁和恐吓的言语不惟不能使李信害怕,反而激起他满腔怒火。他用一种不屑申辩的高傲神气望着这位老官僚的奸诈面孔,淡然一笑,回答说:

“天下事出李信意料者十常八九,确实值得抚几长叹。不但今日红娘子扬言为救李信来攻杞县出犯人意料,即李信出粮出钱,赈济饥民,别人必欲置李信于死地而后快,同样出犯人意料。至于红娘子究竟为何来攻杞县,犯人一概不知,纵然李信害怕连累,害怕灭门之祸,然而身在囹圄,有何办法可想?三思何益?”

“你有办法,有办法。”

“办法从何而来?”

“办法现成,并不费事。如肯采纳,学生倒愿为老先生借着一筹。”

“请老父台明教。”

“今夜此时,既是老先生身家祸福关头,也是老先生立功赎罪良机。倘足下能亲笔与红娘子写封书子,内言兄台虽在狱中,实受优待,经各方疏解,案子日内即可顺利了结。要透彻言明红娘子贸然前来,意在救你,而实则害你。要言明县城防守严固,决无攻破之理,且陈副将永福驻军省城,朝发可以夕至;杞县城中已连夜派人飞报上宪,请兵前来,明日大军即可到达。你要劝她千万替你着想,火速撤离杞县,即使为她本人着想,也以速走为佳。不然,不惟害了你,并且她红娘子屯兵于坚城之下,明天大军一到,内外夹击,必将覆没无疑。总之,老先生要在手书中责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务必使其立即撤离杞县,勿贻后悔。以学生看来,红娘子一见兄台手札,定然遵命离去。只要此事成功,学生即当飞禀上宪,并上奏朝廷,陈明老先生手书退贼之功,老先生岂不转祸为福?即令杞县绅民中有欲置老先生于死地者,因见老先生作书谕贼,拯救桑梓,亦将心感激而口无言矣。这,这,这,学生这几句话,完全是为老先生生死祸福代筹。碌碌之见,尊意以为如何?”

李信报以微笑,欠一欠身子说:“承蒙老父台如此关怀,代谋良策,实在感铭五内。只是这写书子的事,犯人万难从命。”

“何故?”

“道理甚明。红娘子前来攻城,声言救我,她必有一番打算,岂能看见犯人一纸书札即便退兵?况且,鄙人因赈济饥民而招忌恨,人们竟然颠倒黑白,捏造罪款,必欲置李信于死地而后快。倘我写出这样书信,人们岂不更要坐以‘勾贼攻城’之罪?”

“不然,不然!足下几次于红娘子困厄之中仗义相助,故红娘子视足下为恩人。只要见到足下手书一封,红娘子必然退兵无疑。至于说他人再想借此陷害,学生愿一身担保,务请放心。”

李信断然回答:“不论如何,犯人连一字也不能写。”

“兄台平日急公好义,难道眼下就不肯为拯救一城百姓着想?”

“犯人是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不保,安论拯救一城百姓!”

知县已经面露温色,但仍勉强含笑,摇晃着脑袋说:“老先生虽不像学生有守土之责,但亦非事外之人,岂能作壁上观乎?”

李信笑了一下,回答说:“犯人铁窗待罪,欲作壁上观而不可得。况且只要今夜城池万无一失,明日陈副将大军一到,红娘子即可剿灭,老父台命李信写书谕贼,实无必要。”

“虽杞县万无一失,但学生不能不替兄台着想。”

“老父台如此眷爱,使犯人感愧良深。但李信违命之处,亦请老父台鉴而谅之。”

知县拈着胡须,沉吟片刻,冷笑说:“怕言公子,机不可失。你既然不听学生一言,将来后悔无及。请问你,德齐二公子现在何处?”

“舍弟李侔因一则恐仇家陷害,二则替鄙人申冤,已于数日前往开封去了。”

知县冷冷一笑:“可是他如今不在开封。”

李信心中一惊,回答说:“如其不在省城,定系往别处托亲戚朋友去了。”

知县又沉吟片刻,忽然喷了一声,露出温和颜色,低声说:“伯言兄,自从我承乏贵县,得接风采,对足下的学问人品,甚为景仰。今日足下一时受到委屈,身入囹圄,学生在暗中也想尽一切办法为足下开脱。区区此心,敢指天日。不管别人如何说法,弟深信足下不会勾引红娘子前来攻城。这是我的一句私语,只可秘密相告,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信在乍然间弄不清知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敷衍说:“听到老父台如此坦率相告,犯人实在五衷铭感,不知所云。”

知县又说:“伯言兄,我虽然深信红娘子来攻城的事你事前毫无所知,但不能不担心令弟德齐公子脱不了这个勾贼攻城的……”

李信不等知县说完,立刻叫道:“决无此事!决无此事!”

知县拈须一笑,说:“你我密谈,请小声说话,不要使别人听见。你怎么知道令弟与此事无干?”

李信反问:“此系灭门之罪,老父台如此说话,有何凭据?何人敢作见证?”

知县声音平和地笑着说:“足下误矣!学生提到此事,完全是为令昆仲及贵府良贱百口着想。倘有一丝相害之意,何必说出口来?”

李信犹豫一下,低声说:“既然老父台出自一片好心,实不知何以竟疑心舍弟与红娘子来攻城一事会有牵涉。”

“学生倒不是凭空生疑。德齐因系名门公子,在省城每日一举一动,都瞒不住杞县人的耳目,何况杞县几家乡绅在省城耳目十分灵通!”

“舍弟在省城有何不可告人的行事?难道只许他们诬陷李信,就不许舍弟在省城为李信上诉申辩?”

“话不是这么说。只因前几天令弟忽然离开开封,不知去向,而今日红娘子来攻杞县,声言救你李大公子。请足下想一想,蛛丝马迹,岂不显然?”

李信忍着心中怒气,冷笑说:“我明白了!这是仇家欲借红娘子来攻杞县的事,凭空栽诬,好将我兄弟一网打尽!”

“伯言兄,这话可未必是凭空栽诬。数日来二公子不知去向,而红娘子突然来到杞县,即令学生不生疑心,如何能使众人不纷纷议论?况且,足下身在狱中二公子的事你如何能够尽知?”

“不然!老父台倘无铁证,请勿轻信谣言。舍弟虽然年轻不懂事,但究竟是宦门公子,读书明理,决不会出此下策,陷我于万死之罪,使全家遭灭门之祸!请老父台明镜高悬,洞察是非,不使舍弟受此诬枉之冤!”

“伯言兄,今日事已至此,足下实在百口莫辩。依我看,只要足下能使红娘子立刻退兵,妃县城平安无事,则一天云雾自散。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请足下三思。”

李信斩钉截铁地说:“方今世界,直道湮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信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其他概不愿想!”

知县的脸色一沉,手摸茶杯①,轻声说:“请!”

①手摸茶杯——明、清官场习气,主人端茶杯说声“请”,是送客的意思。

李信起身告辞,提着脚镣上系的细麻绳,哗啦哗啦地走出签押房。当即有两个衙役带着他穿过大堂,上了小轿,在戒备森严中被送回监狱。老九立刻来到他的号子里,打听知县叫他去谈些什么话。当李信把大体经过对他说了之后,这老头子想了片刻,说:

“以后的事情且不去管,只是今夜,要小心他们会在兵荒马乱中下你毒手,事后说你是乘乱越狱,当场格杀毙命。”

李信说:“红娘子做这件事确实十分冒失,但是事已至此,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故刚才见了知县,任其威胁劝诱,我都不为所动。如今不知舍弟德齐身在何处,是否仍在开封。只要德齐活着,我料他们即便把我杀害,也不会高枕无忧。”

“是的,如今二公子在外边倒好。前几天二公子常来监狱看你,我心里老是嘀咕,二公子跟红娘子也认识,万一被他们捏个罪名,下到狱里,那他们就会毫无顾虑,为所欲为啦。”

监狱里和街巷中正打三更。李信很需要冷静地把眼前的事情通盘想想,为可能出现的危险作个打算。他打个哈欠,说:“老九,已经夜深啦。管他天塌下来,我要睡觉了,你也去休息吧。万一有紧急动静,快来说一声。”老九退出,回头悄声嘱咐一句:“大公子,你老可千万警醒一点啊!”随即关上门,把门锁上。李信现在最担心的是,黄昏时那些派驻监狱的衙役可能受了知县的密谕或受了仇家的收买,趁着红娘子攻城之际将他杀害,事后宣称他“乘机越狱,当场格杀毙命”。他环顾斗室,苦于连一根可以做武器使用的棍棒也没有,而火筷子又轻又小,完全无用。他后悔刚才没有暗中托老九给他送一件什么武器,他不惜多给银子。他在心中叹口气,埋怨自己说:

“唉,我竟然如此临事思虑不周!”

然而他感到幸运的是,他的手铐已经取掉了,这使他在危急时有施展武艺自卫的可能,也增添了他的胆量。他的目光落到那只惟一的木凳子上,仿佛看见了一件十分重要的武器。他立刻打定主意:如果那些衙役们前来杀他,他就用这只木凳子首先打倒第一个冲进来的家伙,趁跟在后边的衙役们惊骇迟疑的刹那之间,夺过来一件兵器。他相信只要他夺到一把刀或剑,纵然他脚拖重镣,有十个八个衙役一齐扑上来也不会将他奈何。当然,他也想到,倘若城池不能迅速被攻破(他不敢作此希望!),知县和仇家必然使众多的衙役向他围攻,直到将他杀死。但是,他深信在他死之前,他会看见街役们在他的狱室门口纷纷倒地,死伤一片。想到一场凶猛厮杀和战死,他没有任何恐惧,心中反而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情绪。

忽然,从西门外传来了一声炮响,震得窗纸索索作声。紧接着,一片呐喊攻城的声音和连续的大炮声、小锐声,震天动地。李信几乎忘记了脚上铁镣,从床上一跃而下,抓起木凳,隔着门缝倾听,屏息等待着那些准备杀害他的衙役们向他的囚室奔来。他怀着十分紧张的心情谛听着城上和城外的铣炮声和呐喊声,也谛听着院中的脚步声。过了片刻,他忽见门缝一亮,随即又看见火光照亮了四室的窗纸。火光起后,他听见从城中几个地方传过来成群人的喊叫:

“红娘子破城啦!破城啦……”

他猛然感到欣慰,但同时也想到衙役们可能在这混乱的时候前来杀他。他紧握木凳,摆好迎战架势,由于县城已破而使他的勇气增添十倍,不自觉地吐出来一句话:

“好,来吧,来吧!”

城中突然显得奇怪的紧张和寂静。城头上没有厮杀,街巷中没有战斗,因而听不见喊杀声和哭叫声,也不再听见铣炮声。只是听见监狱附近的街巷中有纷乱奔跑的脚步声、马蹄声,夹杂着紧张而短促的说话声:“出东门!出东门!快跑!”这一阵人马刚刚过去,随即有一阵马蹄声自西奔来,同时有人在马上高声传呼:

“全城父老兄弟姐妹听知!我们是红娘子的人马,进城来只杀官,只杀兵,不杀百姓。全城百姓不要惊慌!要紧闭大门,不许乱跑,不许窝藏官兵!”

这传呼声到十字街口分开,有的向南,有的向北,有的继续向东,于是城中几处街道上都有这内容相同的传呼。李信不觉高兴地说:

“好,全城都占了!”

他的这句话刚出口,一阵脚步声奔进了监狱后院。李信听见有许多人从他的囚室前边奔过,爬上房坡,用绳子跳进监狱后的僻静小巷中逃走。正在这纷乱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在开他的四室的铁锁。他大声喝问:

“谁!?”

一个颤抖的、熟悉的声音回答一个“我”字,随即将囚室的门打开了。李信看见老九将囚室门推开后来不及说话,回头就跑;跑了十来步,从地上拾起一把大刀,跑过来向李信的面前一扔,转身又跑。李信赶快丢掉木凳,握刀在手,当门而立,等待着红娘子的人马进来。他的心中奇怪:怎么城破得这样容易?

前院大牢里的铁镣走动声,砸铁镣和砸铁锁声,响成一片。李信突然听见有一群人冲进监狱大门,进人前院,同时有几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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