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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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王挥手使来人退出,留下尚炯吃饭。在吃饭时,他同医生把宋家寨方面的情形研究一下,请尚炯饭后就去铁匠营,把石门谷和宋家寨两地的新情况告诉宗敏。他说:“子明,我本来不想让捷轩多操心,可是事已至此,完全瞒住他也不好。你对他说的时候,只说石门谷的事不会闹大,吴汝义一到就会平息。”医生一放下碗,赶快骑马往铁匠营去了。自成想趁医生离开老营山寨,立刻往清风垭去安抚军心。但是他对石门谷的情况极其放心不下。想了一阵,他把双喜叫到跟前,神色严峻地望着双喜的眼睛,低声说:
“双喜,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想命你去独自担当一面,不知你能不能行。”
“我能行,爸爸!”双喜回答说,声音感动得有点打颤。
“目前我们的处境十分不利,大概你也清楚。”闯王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似乎还在考虑是否把一件重大的任务交给义子。随即他不再犹豫,接着说:“如今咱们的精兵都在白羊店,老营和野人峪只有很少人。原没有想到驻石门谷的杆子鼓噪。他们是否会给官军勾引去,我不知道。纵然他们不投官军,官军也会趁机来攻。万一官军从这一路攻进来,咱们在商洛山中的大势就不可收拾啦。大峪谷原驻有我们三百五十个人,李友率领一百五十个人去石门谷同杆子驻扎一起,还余下二百人,缺少一个得力的人去率领。你立刻前去,率领这二百人马凭险死守,等候我的命令。倘若万一杆子哗变,投降官军,引着官军从这条路上进犯,你就是死在那里也不许后退一步,失掉关口。当地穷百姓跟咱一心,痛恨官军,他们会帮助守寨。”
双喜回答说:“爸爸放心。只要孩儿不阵亡,大峪谷决丢不了!”
“好,军令无私亲。倘若失了大峪谷,你不要活着见我!”
打发双喜走后,李自成命张鼐暂代中军,留在老营,然后不顾自己的身体多么困乏,立刻带着亲兵们上马出寨,奔往清风垭去。
黑虎星在清风垭留下的三百弟兄,见闯王派人送来犒劳的猪、羊和烧酒,又听老营的来人说黑虎星给闯王带口信说日内即回,异常振奋。李自成亲自来到,大家简直欢喜得像要发狂一般,连带病的也扶杖奔来,拥拥挤挤地把闯王包围起来。闯王进到屋中坐下,大家就拥挤门口,有看不清楚的就拼命往前挤。人们纷纷向闯王问好,也向闯王问李过的好。因为李过同黑虎星是结拜兄弟,是李过引他们来投闯王,走上正路,所以这里的大小头目和弟兄对李过很有感情。听闯王说李过的病快好啦,大家特别高兴,请求闯王将李过派来这里坐镇。闯王来不及—一回答,只好笑着频频点头。几个大头目怕闯王嫌大家不懂规矩,又怕妨碍闯王谈话,连着三次叫大家散开,大家才陆续离去。一群大小头目都向闯王表示,他们宁肯上刀山也要留在闯王的大旗下决不离开。闯王说这清风垭是从智亭山过来的一道重要门户,勉励他们加意防备。人们把他留下吃晚饭,用大盆子猪、羊肉款待他。大家知道他平素不喜饮酒,且是久病初愈,并不勉强,却对他的亲兵们着实劝了几杯。正在欢饮中间,忽然小将张鼐从老营派一名弟兄飞马来到,说有紧急事,请闯王即速回去。闯王心中大惊,但并不问出了什么事,也没有马上起来,而是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
“蹲下喝酒吧,急什么!横竖不过是商州的官军已经出动,屁大的小事情,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值得派人来请我回去!”
又待了一会儿,他困乏地打个哈欠,对大家告辞。大家把他送出寨门,恋恋不舍。闯王再三慰勉,才同亲兵们上马而去。约莫走了半里远,他才向来人问道:
“是什么紧急事儿,你知道么?”
“听说驻扎在石门谷的杆子都哗变了,把李友包围在一座庙里,正在攻打。”
闯王厉声问:“这消息确实么?”
“确实。是王长顺从石门谷逃回来报的消息。”
“长顺回来了?”
“他逃出石门谷的时候,左臂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挨了一刀。幸而马快,冲了出来。流血过多,如今在老营躺着不能动。跟他一道去的三个运粮弟兄,十匹骡子,都没有逃回来。听他说,他还砍死了几个人。”
“吴汝义呢?”
“我没听说吴中军的消息,不知道。”
李自成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了。他没有再问别的话,只对前边的亲兵说一句:“把马打快!”路上他遇见一群一群开往白羊店去抵御官军的百姓义勇,有的拿着兵器,有的拿着打猎用的弓箭、鸟铳和三股叉,有的扛着锄头,同时腰里别着砍柴用的斧头或砍刀,还有的拿着冲担和白木棍子,形形色色,样样都有。因为山路窄,李自成一行人时时得勒马路边,让他们走过。马世耀带着几个亲兵骑马走在义勇队伍的后边。他显然已经知道了石门谷发生的事情,当他遇到自成时,在马上叫声“闯王!……”但自成不等他说下去,小声问:
“杆子哗变的事你知道了么?”
“我临离开老营时听总管说了。”
“你听说吴汝义的下落么?”
“没有听到。”
“你带的这些老百姓可知道这个消息?”
“都还不知道。”
“你们不要走漏消息,记清!”
马世耀和几个亲兵同声回答:“是!”
离老营十几里远的时候,又有两个弟兄飞马迎来,其中一个是吴汝义随身带去的亲兵,从石门谷逃回来。张鼐派一名弟兄同他一起来迎接闯王禀报。自成不等吴汝义的亲兵开口,问道:
“吴汝义现在哪儿?”
“禀……禀闯王,他……他被杆子们捆起来了,如今不知死活。我是……”
“李友的情形怎样?”
“他带着手下百把人给围在一座庙里。”
“那座庙能守住么?”
“我不知道。听说庙里没有井,怕守不多久。”
李自成勒马冲到亲兵的前边去,在乌龙驹的臀部猛抽一鞭。乌龙驹腾跃起来,随即向老营的山寨飞奔而去。月色下群山寂静,愈显得这一小队马蹄声响得紧急。
第二卷 第六章
自从黄昏时王长顺逃回老营,老营山寨的气氛就变得十分紧张,但对吴汝义的前去石门谷进行安抚还抱着不少希望。大家想着,杆子头领看见闯王的中军持他的亲笔书信抚慰,总可以心中服帖,将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谁知不过一顿饭时候,吴汝义的亲兵逃回一个,报告闯王的书信被当场撕毁,吴汝义被杆子扣押,四个亲兵当场被杀死了两个,一个被捆绑起来,一个侥幸骑马逃回,身上负伤。老营的将士们到这时完全明白:事情已无可挽救,剩下的只有动武了。
老营中群情激愤,谈论着石门谷的杆子哗变,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们斩尽杀绝,以示严惩。在极度愤怒中,大家也看见商洛山中的局面更加危险。石门谷出了变故,面向蓝田的大门已经敞开。倘若峣关和蒉山的官军闻风前进,招纳叛贼,占领石门谷,乘胜进攻大峪谷,李双喜身边只有二百弟兄,很难久守。目前,对大峪谷必须增援,沿途还有几道险关一向缺少守军,也必须立即添人把守。可是老营并没有多的人员,仅剩下的一点人马和孩儿兵必须留下来防护老营,对付宋家寨的进攻,必要时还得增援野人峪。总之,老营中一些有经验的将士都看得出来:由于石门谷的杆子哗变,大局突然变化得不易收拾,义军能不能再留在商洛山中,两天内就要见分晓。
张鼐奉闯王命暂代吴汝义做中军,如今总管任继荣也不在老营寨内,他是寨中惟一的负责首领。向王长顺问明白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把长顺留在老营医治,不许老营人员将石门谷的事告诉寨中百姓,同时派人骑马去清风垭向闯王禀报,还派人到大峪谷见双喜,诡称闯王就要派人马前去增援,以稳定双喜手下的军心,并要双喜将吴汝义到石门谷以后的情况赶紧探明,飞报老营。因为高一功、田见秀和李过都在病中,刘宗敏昨天骑马劳累,今天身子很不舒服,可能劳复,所以张鼐决定暂时把这个重大消息瞒住他们,等待闯王回来再说。不过老神仙正在刘宗敏处,张鼐却派人去请他回来,这是因为在张鼐看来,这位老人不仅是一位能够起死回生的外科医生,也是久经战场、胸有韬略的非凡人物,可以帮闯王想些主意。老营总管因帮助刘体纯的撤退,黄昏前亲自往野人峪去,也被张鼐派飞骑前去请回。为着应付非常变故,也为着闯王回来后会有所派遣,张鼐下令老营中所有能够打仗的人员和孩儿兵立即做好战斗准备,在老营大门外集合待命。
当吴汝义的亲兵逃回老营时,老营中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张鼐估计闯王已在回来的路上,便派一名小校带着吴汝义的亲兵过麻涧迎接闯王。他趁着尚神仙和总管尚未回来,在寨中巡视一周,然后回到老营,等候闯王。为着对手下人表示镇静,他也模仿闯王样子,坐在灯下写大字。当笔画用力时,他紧闭的嘴唇和颊上的小酒窝都随着笔画在动。他一边写仿,一边想着闯王回来后会用什么办法来解救当前危机。想来想去,他认为闯王可能采取的惟一有效办法是趁着商州和武关的官军尚未大举进犯,连夜派老营的全部人马,包括孩儿兵在内,飞驰石门谷,给杆子一个措手不及,将叛变镇压下去,救出李友和吴汝义,使后路门户不落入官军之手。他又想,闯王一则身体尚未复原,二则需要坐镇老营指挥全局,那么派谁领兵去石门谷呢?想来想去,想着目前老营无人,十之八九会派他领兵前去。平日他只恨没有机会让他独自领一支人马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为闯王效命疆场。如今这机会突然来到,他的心中是多么的激动和兴奋!他写完一张仿,就按照平日惯例,在大字中填写小字。他太激动了,直觉得热血沸腾,重复地写着“杀”字,仿佛他正在驰马冲阵,舞剑杀敌。他不觉把笔放下,拔出腰中宝剑,在灯下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几乎忍不住跳起来到院中舞它一阵。过了一阵,他的心头稍微冷静一点,继续想道,倘若他能独自率领一支人马去石门谷镇压叛乱,救出李友和吴汝义,杀败官军从峣山进犯,也不枉闯王和高夫人几年来把他待如子侄,用心教导。
他正在想着去石门谷打仗的事,忽然从大门外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音。他立刻叫亲兵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亲兵看过后回来禀报:是两个头目在互相说笑话,争论谁的马好,声音不觉大了一点,并非真的争吵,现在已经住口了。张鼐把眼睛一瞪,说:
“把他们带进来!”
两个小头目给带进来了。他们都是老八队的老弟兄,眼看着张鼐长大的,所以站在张鼐面前并不感到害怕,眼睛笑眯眯地,心中不高兴地说:“这孩子,才几天不流鼻涕,就摆起将爷身份啦。”张鼐看见他们脸上带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心中更不舒服,问道:
“你们知不知道犯了军律?”
两个头目看见张鼐的脸色严峻,问话的口气很硬,感到不妙,互相望一眼,但仍然带着老行伍的油滑神气,笑嘻嘻地分辩说他们是闲谈谁的马好,并没吵闹。张鼐把桌子一拍,大声说:
“还敢强辩!倘若是闯王和总哨刘爷叫你们站队,你们敢随便大声说话么?倘若是高舅爷和我补之大哥叫你们站队,你们敢如此目无军纪么?你们今晚违反的不是我张鼐的军纪,是违反了闯王的军纪。按军纪本当重责不饶,只是念你们都是老八队的旧人儿,随着闯王多年,且系初犯,打你们每人五军棍,以示薄惩。倘敢再犯,定不轻饶!”他向亲兵们一摆头:“拉到大门外,当众各打五棍!”
两个头目脸色大变,不敢求饶,只好随着张鼐的几名亲兵到大门外当着众人受刑。挨过打以后,他们重被带到张鼐面前,垂手而立,不敢抬头,更不敢嬉皮笑脸。张鼎问道:
“你们还敢违反军纪么?”
他们齐声回答:“回小将爷的话,不敢!”
“好,下去休息!只要你们知过必改,作战立功,我一定禀明闯王,按功奖赏!”
“是!”
两个头目走后,张鼐的亲兵头目对他们的背影看了看,回头来对张鼐小声说:
“这两个宝贝平日喜欢卖老资格,吊儿郎当,连吴中军都不好多管他们。刚才每人打五棍子实在太少了,至少打二十棍子才能压压邪气。”
张鼐把眼一瞪:“你嘀咕什么?不应该你说的话你莫多嘴,给别人听见了成什么体统!”停一停,他又说:“如今一个人顶十个人用,把他们打重了还能骑马打仗么?死心眼儿!”
过了一阵,他想着闯王一时赶不回来,老让大家站队等候会平白地消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