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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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辛弃疾在主观上没有对这二者的分量明确地权衡过,但当他用上述理想去指导其实际生活时,必然会以其中的一项为主;因为这二者在实际生活中经常是矛盾的)。但是,他若真把后者作为前者的自然结果,在他心中不占什么分量,他也就不会将它作为其理想的一项重要内容而提出来了;更何况若要把“了却君王天下事”作为首要或唯一的目标,那就必须以浓厚的忠君观念为前提,而从辛弃疾对篡夺帝位的刘裕的衷心仰慕来看,他并不是甘于作皇帝驯顺奴才的人。所以,对《破阵子》里的这两句话实应作后一种理解:他的理想是通过“了却君王天下事”来“赢得生前身后名”。
……………………
①这里要补充一点:在古代的实际生活中,从个人利益出发并从事许多越轨活动的人当然曾一再出现,但那是舆论和道德所谴责的对象;除非他能把自己的真相掩盖起来,或者当上了皇帝,使别人不敢谴责。但这种人即使当上了皇帝,如不是他建立的王朝存在的时间相当长,他的统治又颇有成绩(如同唐太宗那样),则易代之后仍难免受到谴责。
他的这种理想不但归根到底是以个人为本位,而且给予自我以极高的估价和期望。“了却君王天下事”一句,那是何等自信自豪的口气!他把艰难的南北统一大业看得何等轻易!然而,自己越显得高大,与之相对的“君王”就越具有被动的、因人成事的意味。这样的君臣格局,也难怪陈廷焯要产生“桓温之流亚”的顾虑了。但只要撇开此等封建观念的影响,我们就可发现:这种自信自豪一面是其生命力——由于他以个人为本位,这也就是个体生命力——的昂扬,另一方面更充盈着要把这昂扬的生命力在现实中充分发挥和表现的迫切愿望。而这在当时不但难以实现,而且也难以被理解,于是形成了跟现实的尖锐对立。他的《鹧鸪天》一开头就说:“掩鼻人间臭腐场,古今唯有酒偏香。”把整个人间都作为臭腐场来看待,就足以说明对立的严重。
由此,辛弃疾的这类词既具有振奋人心、促使人渴望行动的巨大力量,又沉浸于深沉的孤独感、压抑感之中。其具体作品虽常有所偏重,亦时相渗透。如上引的《永遇乐》,上片至“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真使人对英雄业绩无限神往;下片却从一开始就使人感到社会生机几已全被窒息,刘裕般的英雄业绩根本无从再现,但至结尾处人们重新看到了一个英雄——廉颇,尽管他不受重用,甚至已被社会遗忘,但他有巨大的才能,他活着,而且悲愤、焦灼地渴求发挥自己的作用。于是,陷入绝望的读者又不免被这个也许是悲剧型的英雄所打动。又如上文曾部分引述过的《破阵子》,从开头的“醉里挑灯看剑”,直到全篇的倒数第二句“赢得生前身后名”,情绪都极为亢奋。作者歌颂自己的雄才大略,想象成功的过程;但其最后一句却是“可怜白发生”!原来,上述的这一切都是诗人的理想,在现实中他却一事无成,头上已有了白发。这是何等强烈的反差!而作者的悒郁、愤怒,在这句中也就一泻无遗。然而,尽管是“可怜白发生”吧,但从通篇来看,这伟美的理想在作者的心中仍然根深蒂固,所以,悒郁、愤怒并不导致消沉、绝望。
总之,在这一类作品里,读者既感到了由作品中的英雄所体现出来的个体生命的强大力量,也感受到了笼罩在这强大的个体生命上的重压。于是,作为个体生命的读者既从中吸取了力量,也感受到了重压下的痛苦;但这痛苦并不导致恐惧和屈服。
自然,在辛弃疾词里,这一切也并不都是直接而明白地显现的,有的颇为曲折。例如他的著名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几乎通篇都是愁苦之词:写形势的危殆,他的不被理解、遭受打击,他的孤独、忧愁。然而,中间突然插入一句:“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这里的“君”,是指与其相反一方的力量。由这一句,就凸现了他对自己的信心。而在这信心的光照下,那些愁苦之词也就失去了本来可能使人消沉的色彩;显示给读者的,是在痛苦中的支撑。也许可以说:所有这些都是昂扬的个体生命力的变相。受到不少研究者赞扬的辛弃疾词的教育意义(例如爱国精神、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并不是外加上去的,而是从其内在要求激发出来的。
在中国词史上,辛弃疾词的巨大成就已得到公认。然而,作为辛词根底的这种昂扬的个体生命力实有赖于社会对个体压抑的渐形减轻,个体意识的渐形增长。从表面上看,辛词与柳永词很不相同,但其实同是这样的历史过程的产物。就这点说,文学的进步是与人性的发展同步的。
六
上节所述人性的发展与文学演进的关系,主要是就作品的内容而说。但是,内容是通过形式而表现出来的。那么,形式的演进与人性发展的关系又如何呢?
形式的演进,包含许多方面,像体裁的增益,同一体裁中的门类的增多(例如由四言诗发展而形成五言诗,又形成七言诗;由古体诗发展而形成近体诗,等等),描写、表现、塑造形象、运用语言的能力的提高及方式的繁衍,结构的趋于宏大及严密,等等。风格的走向多样虽不仅是形式问题,但也与形式的演进有关。
导致文学形式演进的诸因素中,人性的发展仍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大致说来,文学形式的演进有些是直接与人性的发展相联系的,有些则是间接的联系。
以直接联系的来说,如通俗小说、南戏、杂剧等本是适应城市平民的享乐要求而产生的,而这种享乐要求的形成,固然有赖于城市生活(包括工商经济)的日益发达,同时也有赖于人性的发展,——把人们从长期艰苦生活里形成的抑制享乐愿望的特点逐渐改变。再如对人物性格的描绘趋向细致,这固然有赖于较高的艺术功力,但更有赖于随着人性发展而来的个性的丰富。倘没有丰富的个性,人物性格的描写就不能细致;而作家在这方面的功力,是只有在有了丰富的个性可供他描摹以后,才能在实践中逐步提高的。至于风格的多样化,也是如此。刘勰《文心雕龙》在《体性》中把作品风格分为八类,司空图《诗品》光是诗歌的风格就有二十四类。这主要不是刘勰的分辨力不如司空图,而是由于人性的发展,作家的个性差别越来越明晰,所以风格也越来越多样。
就人性的发展与文学形式演进的间接联系来看,则审美意识与文学观念是主要的中介。现在分别加以说明。
文学艺术是与美联系在一起的。一般说来,文学应给人以美感,从而文学的形式也必须服从美感的需要。但人的审美意识是经常在变化的,今天认为美的事物,过些时候有可能被认为不美。因此,文学形式的演进必须顺应审美意识的变化。但这些变化又直接或间接地取决于人性的发展。
试以四言诗向五言诗的转变为例。
四言是《诗经》的主体,也可以说是先秦时期黄河流域的诗歌的主体。但从东汉时期起,四言诗在诗歌中的主体地位就逐渐被五言诗所取代。从今天来看,五言比四言至少有三个优点:一、由于增加了一个字,内容的含量扩大,从而能更好地叙事抒情。这也就是钟嵘在《诗品序》里所说的“(五言)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钟嵘在当时还未能发现七言的长处,这个“最”字用得有点过头;但若光就五言、四言来比较,他的上述意见还是对的。例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之类漂亮的诗句,用四言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四言诗当然也有写得美的,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但它的美在于这些诗句所组成的整个境界。
如孤立起来看,那么,无论“杨柳依依”还是“雨雪霏霏”都不见有太突出之处;不像“澄江静如练”或“余霞散成绮”那样,每个孤立的句子都给人以较强的美感。二、四言的句式大抵以两个字为一组,每句两组,显得较为单调、板滞。五言的句式则既可由两组组成,也可由三组组成。两组的可以第一组两个字,第二组三个字,也可以倒过来。前者如“驱车上东门”①,“上东门”为洛阳城门名;后者如“富贵者称贤”(赵壹《秦客诗》)。三组的则有“一、二、二”、“二、一、二”、“二、二、一”等格式,分别如“出郭门直视”、“松柏夹广路”、“孟冬寒气至”。因组合方式繁多,在同一首诗中可不断变换,故有灵动之致。三、五言诗的句子组合方式不断变换,得以与感情的起伏转折相应,因而能适应多种感情的表达需要。而四言诗则句式较单调、板滞,其能适应的多为庄重、舒缓的感情;苍凉、怅惆、轻微的感伤或喜悦也还可以,因为那都不属于浓烈、激动、明快、尖锐一路,多少可与庄重、舒缓相通。除此以外,就难免有些扞格。请看《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①此段引文凡不注出处者皆见于《古诗十九首》。
这是第一章。以下还有两章,基本相同,只是个别词语有所调整。此诗为祝贺青年新婚,本应充满热烈、欢乐的气氛,却因句式的单调、板滞,虽用了“夭夭”、“灼灼”等鲜丽之词,仍难以形成热烈、欢乐的情调。总之,由于四言存在着这样三个重大的不如五言之处,其主导地位被五言所取代原是历史的必然。但其被取代的过程是从东汉开始的,当时又是哪些具体因素在起作用呢?
首先,不是上述的第一个因素在起作用。由于增加了一个字而导致的所谓“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的优点要到建安时才开始显示出来(如王粲《七哀诗》之二的“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之类),因为必须经过许多作家的长期努力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而五言诗取代四言诗主导地位的过程却在这之前早就开始了。更确切些说,五言诗在开始取代四言诗的主导地位时,其“指事造形、穷情写物”的能力未必比四言诗强。即使是著名的《古诗十九首》,其好处也为真挚自然,所显示的美,是总体的境界上的美,而不是“指事造形、穷情写物”之工;这是用四言诗来写也可以达到的(当然,诗人必须有杰出的才能)。另外还有些当时的五言名篇,我们甚至可以很容易地将其改造为四言诗(或以四言为主的诗)而并不影响其“指事造形、穷情写物”的水平。例如东汉秦嘉《赠妇诗》其一: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现把它改为四言试试:
人生朝露,居世多蹇。忧艰早至,欢会苦晚。念当奉役,去尔日远。遣车迎子,空往空返。省书凄怆,临食难饭。独坐空房,谁相劝勉?长夜无眠,伏枕展转。忧来循环,匪席曷卷!
经过这样的改动,情韵固然有异,那是由句式、音节的改变所形成,而在“指事造形、穷情写物”上则并无多少差别。但如把“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改作“余霞成绮(或“散绮”),澄江如练”,原句的“指事造形、穷情写物”之妙就全都被破坏了。
其次,在五言诗取代四言诗的主导地位之初,五言诗在音节组合上的灵动善变以及由此而米的对多种感情的适应,固然对其取得主导地位发生过作用,但又不能仅仅归功于此。试看秦嘉妻子徐淑的《答秦嘉诗》:
妾身兮不令,婴疾兮来归。沉滞兮家门,历时兮不差。旷废兮侍觐,情敬兮有违。……
整首诗都由这样的句式组成。如把每句中的“兮”去掉,就成了纯粹的四言诗。这种诗的出现,说明当时的五言诗作者不但还未能掌握五言诗独有(相对于四言而说)的“指事造形、穷情写物”之妙,就是对其句式组合上的灵动善变也还未能自觉领会。此诗除了每句比四言诗多一个字外,其句式的单调、板滞实与四言诗无异;由句式组合的灵动善变而来的对多种感情的适应,自然也谈不上了。既然如此,作者为什么不干脆写四言诗(当时的四言诗也还没有没落到使人认为它已过时),却硬要每句加个“兮”字,使之成为五言呢?
唯一可能的回答,就是她认为五个音节比四个音节美。由于审美意识具有时代性,整个社会都不认为是美的东西,某一个人突然认为它美,这样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所以,在徐淑生活的汉桓帝时期,以五音节为美这一点必已成为相当一部